姜德明 苗地 |
1964-03-28 00:00 |
剧场烟云四十年
第6版() 专栏:
剧场烟云四十年 姜德明文 苗地画 那天,我到吉祥戏院去找老傅,先在办公室里扑了个空,又到场内、后台看了看,都不在。我从后台旁门出来,在金鱼胡同看到他正跟剧场的服务员同志们一起铲煤、抬煤呢。他今年五十三岁,身子挺硬朗,脸上油光光的,两道眉毛又黑又浓,说不上两句话自己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自打他进戏园子当小徒弟,到现在正好四十一年了。 解放以前,老傅即使做梦也常常想到:什么时候看戏的主儿不再是军阀官僚,地主豪绅,恶棍流氓呢?什么时候当茶房的不再向看戏的老爷们低三下四地陪笑脸呢?什么时候街面上的穷哥儿们也能安安生生地进来看个戏呢? 一九二二年,老傅一进戏园子,人们都喊他小傅,把头听了觉得不顺耳:“你这穷小子也配姓傅?你有富命吗?不行,从今后都别管他叫小傅,管他叫小穷。”就这样,他连姓傅的自由都没有,“小穷、小穷”地让人一直喊了多少年。 那时候看得起戏的人不多,一般戏园子每星期顶多在星期六和星期日演两个夜场。男女观众还不能合座,男的可以坐正当中的“池座”,女观众得挤在又黑又暗的边廊里,再说满戏院里尽是军警流氓,谁家的妇女敢到这儿来自找麻烦。自然,太太小姐们可以例外,她们可以坐在楼上包厢里摆谱儿。戏院的包厢票,差不多都让各大饭庄给包了,老爷太太们酒足饭饱,想要寻乐的时候,用不着动身就可以在饭桌旁边挑选戏园子了。 老傅由打杂当上了茶房,他这才知道戏院老板不仅不给茶房工资,茶房每天还得倒找给老板钱,什么垫子钱啦,壶碗钱啦,少了一样儿也不行。戏院大门一打开,茶房们便都挤在门前争生意,来了看戏的主儿,还没等人家进来,几个人就跑过去乱拉扯。再加上戏院门口揽座儿的人力车夫、讨饭的乞丐、卖掏耳匙的、卖报的……把个戏院门口闹得乌七八糟。一进剧场,只见四周全是广告,连横梁立柱上,茶壶茶碗上,台前的大幕上,桌椅围套上都是。剧场里夏天没电扇,冬天没暖气。有的还在台前放个大锅炉,用来卖茶卖水。坐下不久,卖戏报的在你面前搅缠不休,接着又不断地有各种吆喝声充塞两耳。再加上观众当中喝倒采的,怪声叫邪好的,戏弄女演员的,还有满场烟味呛人,孩子们哭哭啼啼,满地下拉屎拉尿……让人哪里还有心思去看戏!台上呢?唱的是《玉堂春》,苏三跪在台中受审,可一会儿有“检场”的给她打扇子,一会儿又有“跟包”的端着小银茶壶给她送水润嗓子,别瞧这台上有多别扭了。 这还不算,当茶房的有谁没挨过老爷们的打呢?我问了问老傅,他自己也数不清挨过多少次打了。这正如他妻子那时常说的:“每天清早我们老傅一出门,我这心可就悬起来了,谁知道他到晚上能不能像个蟋蟀似的全须全尾地回来呢!”老傅在戏园子里给老爷们找座不合适了要挨打,给老爷们冲茶倒水晚了也要挨打,问老爷们要票会挨打,甚至没有任何理由,老爷们也可以找个碴儿揍你两下,好让你当臭茶房的认识认识大爷。有一次,有个警察局的张巡长的朋友到“吉祥”看戏,临走留下两角茶钱。没想到第二天张巡长进门就打茶房,说收他朋友的茶钱就是不给他当巡长的留面子。 有时候戏园子里坐得也是满满的,但是能卖下一少半票来就算不错,什么宪兵弹压啦,税务局敛税啦,他们不光 白看戏,而且进来尽占好座位,早就买好了票的普通观众,虽然票号对准了却不敢惹他们。老傅眼见的是这些有势力的人横行霸道,身受的是他们的欺压和凌辱,生活得真是无精打采,没有希望,他常常暗自寻思:这样的日子可有个头没有呢! 一九四二年,忽然有个陌生的外乡人到家来找他,这人自称是从河北省保定来的,说是老傅的弟弟托他给老傅带来一封信……原来早些年流落他乡的弟弟已经在冀中参加了革命。他只当那人不过是弟弟的一个普通的朋友,人们在街面上混事儿,总要交朋友、讲义气,人家烦到自己头上的事,好歹要想法子帮忙,就这样他帮那人做了许多事,党也就对他作了无数次的实地考察,有意识地对他进行了教育,向他介绍了解放区的生活。立时,在老傅的心里亮起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解放区。他对那地方心向往之,日夜悬念,这对于一个在旧社会受尽压迫和折磨的人来说并不是意外的。随着思想觉悟的提高,和在斗争中的锻炼、成长,一九四五年秋天,老傅便在当时动荡的北平参加了党的组织。 入党以后,老傅为了工作需要,放弃了奔向解放区的念头,还是在戏园子里和那些不顺眼的官老爷、资本家们周旋。此刻,他虽然脸上仍然陪着笑接应着那些老爷们,心里却盘算着他们横行的日子不会久长了。他的生活虽然过得很苦,但是胸中却燃起火焰。有一次,国民党的伤兵在“吉祥”看评戏,不知台上哪儿不顺他们的眼了,手里的茶壶茶碗一个个地飞上了戏台,吓得台上的女演员穿着戏装从后门溜到东安市场的一家小理发馆里。又有一次是在庆乐戏院,伤兵和宪兵殴斗,竟朝房顶开了枪,把观众吓得全往太平门跑。老傅看到这些实在气不过了,心里像有块石头压得自己难以喘息,他禁不住嚷了起来:“你们还让老百姓活吗?沦陷的时候,老百姓受日本鬼子、汉奸的气,指望着抗战胜利,结果白指望了。我看只好等八路了……。” 一九四八年北平围城期间,他正在前门外庆乐戏院检票,一天夜里他被捕了。身子被关在监牢里,心里却向着城外的解放军,向着自己多年来热盼着的、从未见过面的亲爱的同志们。当他在受刑后昏迷当中,远远地听到从城外传来的解放军的炮声,他心神一振,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敌人的惊惶的面色,心里觉得十分坦然,一种胜利在望的信念鼓舞着他。夜夜过堂,天天受刑,连腿都让敌人给压断了。敌人却只能看到这个趴在地上的顽强的人似乎是在自问自答地呻吟着:“我,一个在戏园子里当臭茶房的……能有胆量造反吗……”老傅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感念着党,正是伟大的党给他擦亮了眼睛,让他这个在旧社会里没有人格,没有地位的臭茶房找到了真理,找到了阶级的队伍,让他跟随着同志们一道掀掉这压在人民头上的反动王朝…… 北京城一解放,党立刻把残废了的老傅送到医院去…… 如今,北京解放已经十五年了,这十五年老傅没有离开过剧场,先后在民主、广和、吉祥戏院当经理。他四十多年前的梦想实现了:每天来到剧场的观众再也不是那些压在人民头上的老爷们了;剧场,电影院,俱乐部,一个个地兴建起来,而且有许多都座落在过去很少有娱乐场所的工矿区、劳动人民居住区、郊区农村。许多过去无权无钱看戏的劳动人民,如今都成为剧场的座上客。过去的戏园子是老爷们取乐的地方,现在是教育人民的大学堂,是工农兵文化休息的好地方。解放前,整个北京城大大小小的剧场、影院一共才不过四十家,如今还不算书茶馆和各机关单位的大礼堂、俱乐部,有将近九十座。老傅更不愿意离开剧场了。 有天夜里,我又去剧场看望老傅,前台正演《朝阳沟》,观众席上人满满的,还不断从人丛中发出了笑声。老傅一会儿前台转转,看看有没有该照料的观众,一会儿又跑到后台去问候演员同志们。演员们对他说:“好极了,暖气热,开水烫,地板打扫得干净,电灯泡擦得挺亮,傅经理,我们没啥说的!” 当他前后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抱了一个睡熟了的小娃娃进来了。她是从观众席中一位母亲的怀里把孩子接过来的,为了让母亲专心看戏,她答应那位观众戏一散马上再把孩子送过来。我走过去看那熟睡了的孩子,那孩子的小脸正带着笑意,身上盖着女服务员的那件蓝棉袄。忽然,电话铃响了,老傅生怕把孩子惊醒,连忙跑过去接电话。来电话的是一家工厂的俱乐部的干部,他要求剧场给他们单位演出一场配合进行阶级教育的好戏。 那个孩子一直睡到戏快散场了才醒,恰好那母亲也赶来抱孩子,老傅连同剧场的其他服务员们,都走到剧场的各个出口去送观众。观众称赞着刚才的戏,老傅脸上闪出了微笑。有的观众又担心会赶不上电车,老傅就主动告诉他们,剧场早就跟公共汽车、电车公司挂好了钩,保证让大家坐得上车。 等最后一个观众走完以后,全场又变得寂静下来,只有剧场服务员同志们在清扫场地,刷洗厕所,还有人正在后台照料辛苦了一晚上的演员同志们。也许是由于工作熟练了,服务员同志们,似乎用了不太长的时间便把整个剧场收拾得整齐清洁,井井有条,好像刚才就没有进来过一千多人似的。这时大家脱下了工作服,洗洗脸,准备着回家了。老傅呢,他也把自行车推了出来。出了门我问他: “你的腿骑车不碍事吧?” 没想到他低下身来,把裤腿一撩,让我看了看他那条曾经折断过的腿上的疤痕:“早就接好了,甭说骑车,就是赛跑咱也不在乎!为了保住我这条腿,党可花了不少心血,费了不少钱哪……还有我的两只耳朵,让那些狗强盗们打得到现在还有些耳背。一九五五年,党花了好多钱给我配了一副助听器,现在一听报告我就戴上……除了治我的病,一九五二年组织上又把我送到党校学习了二年半文化……” 夜风习习,这是一个温暖的春夜。在这寂静的大街上,我望着老傅健壮魁梧的身材,听到他对党的真挚的表白,想到他经历的四十多年的剧场烟云,我默默地不想言语了……(附图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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