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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敬迈 1966-06-02 00:00

欧阳海之歌

第6版()
专栏:

欧阳海之歌
金敬迈
(续昨)
门吱的一声大开了。朱漆大门里涌出来一帮地主的小崽子,一个个肥头胖耳,皮袍子外边还套着马褂,又跳又跑,活象几个皮球从台阶上滚了下来。他们笑着喊着:
“打讨米的叫化子呀!打这个假丫头!”
“看哪个先打中他的脑壳!”
一团团的雪球在小海身上开了花。小海被这突如其来的侮辱气傻了,竟站在那里不知道躲也不知道跑。紧接着,一团雪球砸在小海的眼窝旁边,小崽子们得意忘形地叫了起来:
“打得好!”
“是我先打中的,是我先打中的!”
小海听出这是刘大斗十少爷的声音。他扔下讨米篮和棍子,迎着雪球,朝那个拖着两条黄龙鼻涕的十少爷奔过去,飞起一脚,小崽子趴在地上了。小海翻身上去,拼尽全力把一团雪球狠狠地砸在十少爷的扁脸上。就在这个时候,大门里冲出来一条黄狗。
“‘来喜’‘来喜’,上!”扁脸躺在地上叫着。
黄狗“来喜”张着大嘴朝小海扑了过来。小海转身想拣棍子,左腿已经被黄狗咬住。一个踉跄,小海跌倒在雪地里。
欧阳海慢慢地从雪地里爬起来,左腿肚子上连皮带肉被黄狗撕去了一大块,血正顺着腿肚子往下流着。他顾不得腿疼,紧紧捏好两个雪球准备报仇,心里在骂:“你才是讨米的哩!年年都是我们把租谷挑来养活你们……”
嘭的一声,大门关死了。门里传来小崽子们得意的嘻笑声。
人都跑光了,门前那一对石头狮子还朝小海瞪着眼睛。小海眉毛一扬,眼里迸出一股怒火,把雪球使劲砸向呲牙咧嘴的狮子,心里说:
“你也神气?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骑到你背上来的!哼,看吧!”
小海一跛一跛地朝老鸦窝走去。山顶上又移动着一个孤孤单单的人影;洁白的雪地上又踏出一行新的足迹,脚印清晰地印在雪地上。在左脚踩出的雪窝旁边,殷红的血清清楚楚地渗在白雪上,也清清楚楚地留在小海心里。
回到家门口,妈妈迎了出来:“三三,讨着了?”
见到了亲人,小海想起了一肚子的委屈,鼻子发酸,想抱着妈妈哭一场。可是看见妈妈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又忍住了眼泪,咔的一声把打狗棍折成两截。
“妈!我不穿这件衣服,我也不讨米了!我,我就是饿死也不讨米了!”
“啊!有人欺负你了?儿呵,快过来给我看看。”
“妈,我打柴,我帮爹爹烧炭去!妈,你莫看我小,我能挑多少是多少,……我,我再也不讨米了。”小海说完,脱下了姐姐的那件破夹袄,扭头朝柴草堆跑去。
妈妈拾起夹袄,拣起折断的打狗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细心的姐姐看见小海站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块鲜红的血迹,急忙把妈妈推回屋里去。
柴草堆里,小海穿着一身单衣,拿起一把生锈的剪刀,连扯带抓地把半长的头发都剪了下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再也不讨米了,我要砍柴去!他拿起爹爹的那把砍刀,正要往外跑,姐姐拦住了他。
“姐姐,我……”小海看着姐姐担心的样子,连忙说,“我是砍柴去,我再也不讨米了!”
姐姐重复着:“是呵,再也……不讨米了。”
看见弟弟血淋淋的左腿,她一把把小海搂在胸前,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在她清秀的脸上,断断续续地说:
“三三,这讨米的事……本该是姐姐去的……”
“不,好姐姐!你莫去讨,我也不讨了,断了粮我们也不讨。我们跟着爹爹砍柴去!”
玉英姐姐拿出一撮刚从隔壁杏婆婆屋里要来的红糖拌辣椒,说:
“三三,你忍着点呵,姐姐给你搽点药。叫你莫到大户人家去讨嘛!……又是让狗子咬了吧!”
“莫让妈妈晓得了!”小海回答着,明亮的眼睛里闪出两股逼人的怒气。
“疼吗?三三。”姐姐把辣椒抹在伤口上问着。
“不!……”小海紧锁着两道浓眉回答,额头上憋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大雪还在不声不响地飘着。路上的脚印子被雪填平了,血迹也被大雪盖住了。可是,小海心上的仇恨,却牢牢地种下了根。
三、过年
门前的松树又长高了一截,欧阳海砍柴烧炭一年整。
大哥几年来杳无音讯。人不在了,为躲壮丁欠下的债还一天天在往上涨。地主刘满禄言明是“加二”的利,可是他大斗进、小斗出,小海全家一年的汗水所得还交不起利钱。年关将近,地主派人传下话来,叫欧阳恒文跟着到山下“去一趟”。全家知道大祸临头,战战兢兢地把爹爹送出山口。
欧阳恒文到了刘家大屋,被人领进上房。撩开棉布门帘,刘大斗正踩着烘篮半躺在虎皮太师椅上养神。房里暖烘烘的,恒文却感到浑身发冷,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
“我……我来了。”
“嗯,把钱交到账房柜上去。”刘大斗咧了咧嘴,还没睁开他养神的眼睛。
“我能交的都交了,八月十五,我就给府上送过些利钱来了……”
“我叫你把钱交到账房上去!”刘大斗睁开肿眼泡瞟了欧阳恒文一眼,又闭上了。
“今年,今年实在没得办法,求你再宽一年。”
地主啧了啧嘴巴没吭声。
“……你家大业大,不在乎我这几个小钱。”欧阳恒文恳求着说,“过天把,我给府上烧两窑好炭送来。这天气看冷哪!”
地主一翻身坐了起来,肿眼泡里的黑眼珠就象死耗子的眼珠似的全鼓出来了。他吼着:
“什么?你又想拿两窑炭来混一年哪!我家大业大,开销也大。我不能光靠烤火过日子!黄灿灿的谷种借给你,你想拿墨黑墨黑的炭来换?……算啦,今年我们本利两清,三十晚上结账,明年我还要图个清闲。”
“老爷,嵩伢子让你们抓走了,好几年是只字不见,这‘壮丁捐’我出得冤枉呵!借的谷子一倒手,还不是又倒回你老爷的仓里了……”恒文气得声音都变了。
“‘戡乱建国,人人有责’,上点把捐算什么!再说,送走了你嵩伢子,省了你一份口粮,我这是为了出息他。”看见恒文没作声,地主换了副面孔说,“唉!我也替你盘算过:现钱,你一时也拿不出来;你坡上向阳的那五分地……阴阳先生说,风水嘛,还可以……”
“什么!”欧阳恒文脑子里轰的一声,象要裂开来似的。他心里在说,那向阳的五分坡地是用手刨出来的,几代人辛辛苦苦往地里甩下了多少汗水呵。民国二十一年大旱,嵩伢子下头的两个儿子活活饿死了,也没舍得卖那五分地……不能!万万不能呵!
“这地——”恒文刚开口。
“我还有客。”刘大斗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张写好的文书,“你自己再过细地盘算盘算。地呢,还是佃给你先种着,我是为老太爷百年之后用的。”走到门口他又回转身来,“盘算过来了,只要你打上个手印,今年的利钱就算清了;不然,我们就县政府见。”
欧阳恒文明白了:这是逼债夺地呀!……他急忙抓住刘大斗的衣襟:
“你,你……你这是要了我们全家的命罗!”
门外,文明棍戳得地板笃笃直响,潘保长满脸酒气,嘴里含着根牙签走了进来。
“恒文哪!”他说,“你们这些黑脚杆子就是死心眼,你怎么想不开呢!等你嵩伢子当了大官回来,要买房子置地还不都随你的便?听我的,打个手印算了!”
欧阳恒文把双手死死抱在胸前,连声说:“不能,不能呵!保长先生,我们山里人,没有了地还指望什么哟。你保长办事也要凭个天理,嵩伢子被你们……”
“那就随你的便罗。”潘保长用文明棍推开恒文,对刘大斗说,“满禄,县党部的胡秘书长在厅里等你哩。”
恒文抓起文书,抢上一步拦住刘大斗说:“老爷,我把话说明了,地我是万万不能卖的;……利钱,我,我卖儿卖女、卖了我这把骨头来还你!”
刘大斗呲了呲牙:“好嘛!趁保长在场,我也把话说明:旧账不过新岁。今天是腊月十八,三十晚上我等你的钱用。”他把头转向保长,“要是过了期限,那我们就……呵?哈哈哈。”两人笑着走了。
欧阳恒文昏昏沉沉地走出刘家大屋,黄狗“来喜”还撵着他叫了几声。他一脚高一脚低地爬上山来,一阵阵的北风也没能使他清醒。走一步他心里念一句:“地我是不能卖!”“地我是不能卖呀!”……上哪儿去找钱呢?他不知道。恍恍惚惚地来到那块向阳的坡地旁边,看着这块黑油油的土地,他双腿一软,坐在地头上了。两手捧起一把黑土,土里的热呼气立刻传到他的心上。恒文透过泪水定神看了看说:“这是我们用手刨、用汗水浇出来的哟!六七代人辛辛苦苦开出了这块地,要是让刘大斗夺了去,我……我这心不甘哪!”他回过头去,望着山下的刘家大屋,咬牙切齿地说,“姓刘的,你真下得了狠心!你这个绝子绝孙,遭天火的!”他把土不停地在手心上揉着,嘴里还在念叨,“不能卖呀!不能卖呀!”可是心里边,已经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完啦,完……啦!这个家……败在我手上啦!”
腊月十八的后半天,老鸦窝北坡上冒起了一股白烟,欧阳恒文在土窑里生火烧炭了。全家上阵呵,砍的砍,挑的挑,连妈妈也背着四妹子上了山。从这一天起,爹爹整日整夜守在窑门口没有回来过。八岁的欧阳海一次能挑三十来斤,炭刚出窑,不管哪里逢墟,他都跟着妈妈、姐姐挑炭去卖;墟镇上整天响着小海清亮的叫卖声。偏偏老天不作美,一连几天都是好太阳,天不冷,炭卖不上价钱;有时一担炭挑出去,来回四五十里地,又原封不动地挑回来。
二十九的晚上,爹爹把床头的钱又翻出来,数来数去,不够还刘大斗利钱的零头。全家望着那几张压得平平整整的金圆券,唉声叹气地没有睡着。几天来,为了凑够那笔阎王账,连红薯汤也没舍得大口喝过。眼看期限就在明天,拿什么来保住那块向阳坡地呢?
四妹子今天晚上好象格外乖,一声也没有哭,妈妈几次把奶头塞到她嘴里,也不大肯吃了。不知道她是可怜妈妈没有奶了,还是她自己已经没有吃奶的力气了。
欧阳海蜷缩在草堆里过夜。半夜里起风了,北风摇撼着破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他爬起身来,扛了一捆柴禾堵在门边,又多搂了几把茅草盖在身上。……迷迷糊糊地,好象是姐姐推门进来了。姐姐说:“三三,走,我带你抓鱼去,你还没有吃过鱼吧。”小海一想,是呵,前些时隔壁杏婆婆就说,看神色,四妹子怕不行了,叫妈妈想法弄点小鱼煨汤吃,说鱼汤能够发奶……“嗯,妈妈没有奶,怪不得四妹子整天饿得哭哩,要能给妈妈抓两条鱼回来就好了。”小海想着,跟着姐姐来到水田旁边。天哪,好多鱼呵!一群一群都在水面上游哩。他们伸手去抓,鱼又游到田中间去了。小海卷起裤腿,对准一条大鱼,扑通一下跳到田里边。哎呀!他觉得脚底下冷得钻心,急忙缩腿回来,只听咔嚓一声——门边上的那捆柴禾让他蹬倒了。……小海从梦里惊醒过来,发现雪花穿过门缝,已经在他的脚上厚厚地落了一层。门外,是一片银色的世界了。
“下雪了!”小海高兴得跳了起来,“妈,你看罗,下雪了,好大的雪呀!”
妈妈应了一声:“晓得了。”
“明天又是莲溪的墟,我挑炭到镇上卖去,一定能卖出个好价钱。”
“快睡吧,三三。”
小海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了。他把扁担、箩筐收拾了一下,对自己说:“明天,我要挑四十斤,不怕,多歇几次总能挑到墟上去的。”看看天色,还早得很哩。他又回到草堆里躺下,搂了一大堆柴草严严实实地把脚盖住。冷风透过墙缝直往身上钻,冻得小海上下牙不停地磕碰着。他心里还在说:“下吧,下吧!不下大点,我爹还不起账呵!下得越大越好,越大越……”渐渐地,他又回到了梦里。……
莲溪镇上,小海挑着那担炭来回叫了十几趟,没有人应他。年三十了,店铺都上了板,门上贴着些骑着麒麟、拿着宝剑的门神;冷风中,几张没有粘牢的写着“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的对联在晃动。刘家大屋院子里,狗崽子们已经开始放鞭炮玩了。小海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连那一对逗人的石头狮子,他也懒得看了。
街口菜市上,还有几个老头,提着烘篮在那儿守摊子。一个老头喊了一声,小海飞快地跑过去。
“伢子,买两块糯米糍粑回去过年罗。”
小海一听,没有理他,回头就走。
“来来来,买条鱼吧,新鲜的!”另一个老头喊着。
“鱼!”小海挑着炭走到跟前看了又看,他半张着小嘴还是恋恋不舍地走了。
小海在街上走着。忽然,他想起了铁匠师傅,便加快步子朝铁匠炉走去。心想:“我这担炭好,师傅一定会要的。”刚刚拐弯,远远看见铁匠炉门口围满了人,一根黄颜色的文明棍在人群里乱晃。
“走呵走呵!这有么事好看的?‘杀人抵命,欠债还钱’,这是老规矩。”保长咋呼着说,“他李铁匠欠刘家的钱也不是一天两天,他爷爷的老账到现在都没还清。今天大年三十,哪家不等着钱开销?刘老爷是看在街坊们的面上,只封了他的店,哼!要不然早就送官啦!”
小海挤进人堆,看见一个保丁正把两张封条十字交叉地贴在门上,白纸黑字上边扣着两个血红的大印。他望着封条,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人都走了。小海发现门边上还坐着一个人:弯着腰,低着头,身上只穿着一套单褂裤。
“师傅?!……”
铁匠师傅抬起头来说:“伢子,你是来烤火的?……来晚了!这些,”他往身背后指了指,“这些都是别个的啦!是他姓刘的啦!”
“师傅,”小海似乎明白过来了,“不。我,我是给你送炭来的……”
铁匠惨然一笑:“我没得钱,只剩下这一身单褂裤,任什么都没有了!”
小海想起了红通通的炉火,想起了铁匠师傅给的热呼呼的红薯。多少个下雪天,这里,曾经是他出门来唯一可得到温暖的地方。如今,连歇脚的地方也没有了。他难过地说:
“我,我不要钱。我会砍柴,我会跟爹爹烧炭了。”
“伢子,难为你这片心。快把炭卖了回家去吧,你爹爹在等你。去吧,啊?”
小海离开了铁匠师傅,觉得两条腿更重了,好不容易才挪回到菜市边上。他一个人蹲在那里,封条上的两颗血红大印总在脑子里打转转。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店铺里传来猜拳行令的叫声,是吃团圆饭的时候了,小海眼巴巴地还在菜市上守着。
“伢子,你还没走!”卖糍粑的老头从这儿路过,同情地说,“回去过年罗。有钱人家,腊月二十四就办齐了年货;没得钱的,今天哪有心思买炭烤火呵!”
另一个人也说:“过了初五再来,这几天没有买卖。”
小海想:“不早了,妈妈该等得着急了,回去算啦……”他挑起了炭,仿佛又看见爹爹愁眉苦脸的样子;那两张扣着血红大印的封条也在眼前转动起来。
“我要不卖几个钱,我怎能回去呢?”想到这个,他拦住了那几个老头说:“老人家,行行好,把我这担炭买回去烤火吧。我爹爹等着钱还账。”
老头苦笑着说:“我要是不该账,今天也不会出来坐冷板凳呵。”
小海央求着:“买罗,我便宜点。”
卖糍粑的老头放下挑子说:“伢子,火我是烤不起,我是看你可怜。唉!你留半边炭给我,换几块糍粑回去。”
“不,糍粑我们吃不起。”
卖鱼的也走过来说:“好事做到底,你把那半边炭给我,提两条鱼回去。好歹也算过个年。”
鱼!昨天晚上梦里边还抓鱼哩。看见鱼,小海好象又看见妈妈微微抽动着的嘴角,耳边又响起了四妹子嘶哑的哭声……他下了个狠心:
“好,我只要得起一条小鱼、一块糍粑。你们做做好事,给我几个现钱吧。我爹他……”
老头们相互看了看,光叹气没有说什么,大家凑了几个钱给小海。卖糍粑的老头拿起两块糍粑塞到小海手里。
“伢子,你……早点回去吧!”
小海转身要走,另一个老头喊住了他:
“等等,伢子,你……你再拣两条鱼回去!”
小海感激地望着他们,含着眼泪拣了两条最小的鱼。
小海告别了老人们往回走,他在想:“鱼和糍粑都给妈妈吃吧,只要妈妈有了奶,四妹子就不会再哭了。可怜四妹子整一岁了,我就没见她笑过。……”突然,他远远看见刘家大屋门前的那对石头狮子正呲牙咧嘴地瞪着他。小海一声尖叫:“哎呀,该不会碰见刘大斗吧!他会把鱼和糍粑都抢去的。不行!”一想到这,小海急忙拐进了一条窄巷子,把东西都藏在怀里,系好腰带,这才放心地奔回家去。
天全黑了,小海才赶到山上。远远看见玉英姐姐打着火把守在山口,在等他回来。
屋里静悄悄的,灯也没有点。四妹子在床上躺着,大概是睡着了;爹爹捏着那几张不知道数过多少遍的金圆券,木呆呆地坐在火塘旁边;妈妈伤心伤意地在掉眼泪。小海进门就喊:
“爹,这是卖炭的钱。”
爹爹接过钱去点了点数,两道眉毛紧紧锁在一起。他忽地一下站起身来:
“就这几个钱?”
小海看见爹爹铁青的脸,一下竟楞住了。
爹爹一把揪住小海:“说,你买么事吃了?”
小海有口难辩:“我,我……”
爹爹脸上的肌肉可怕地抽搐着:“你不晓得家里等钱用呵,你不晓得家里在等钱还账呵?”他一边说一边跺着脚,“我,我……我打死你这个馋嘴的!”他把小海推倒在地上,顺手抄起一根棍子。
妈妈赶过来护住小海:“他爹,利钱横竖是凑不齐了,三三一年到头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今天过年,你,你就饶他这一回吧!”
姐姐拦住爹爹喊着:“爹!要打,你打我吧!三三小,他还不懂事……”
“说!钱到哪里去了?不说实话,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
小海忍住眼泪,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炭没人要,我看四妹子饿得作孽,妈妈又没有奶,……我就拿炭换回来一点吃的。”说着他解开腰带,从怀里掏出两条小鱼和糍粑,战战兢兢地捧到爹爹跟前。
看见小海手上的鱼,全家都呆住了。爹爹好象站不稳似的,晃晃悠悠朝后退了几步,棍子从他手上掉了下来,金圆券也散落一地。他呆呆痴痴地楞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抢上两步,一把把小海搂在胸前,嘴唇上下乱抖,半天说不出话来。是啊,小海什么时候馋过嘴呀,还不是为了那可怜的四丫头!
“爹委屈你了!儿呵,我……”恒文东张西望,好象在找什么。忽然,他捏紧了拳头,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他一边打,一边嚎着:
“我糊涂!我糊涂呵!……”
这一拳一拳就象打在全家人的心上。
“三三,你不晓得爹爹的难处呵!南坡上的那五分地……没有啦!”恒文指着小海手上的糍粑说,“这些东西,不是我们吃的!”
“我晓得,爹爹!”小海额头上一阵冰凉,爹爹的眼泪正一滴滴地掉在他脸上。
望着糍粑,望着鱼,全家想起了坡上的那五分地。姐姐在一边偷偷地哭着;妈妈倒抽着凉气,扑倒在床脚边。……
爹爹抬起了头,说:“地是保不住了,保不住了!盼只盼嵩伢子早点回来,我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地活着。”
两块糍粑,正好一人半块,这也叫一顿“团圆饭”;煨好的鱼汤,清清淡淡只有一碗,姐姐端着送到妈妈的手边。
“妈,你喝了吧。”
“三三,过来!你先喝两口。”妈妈喊着。
小海没有动。
“过来呀!”妈妈还在喊。
爹爹说话了:“叫你喝,你就趁热喝下去。”
妈妈几次把碗送到嘴边,张了张嘴又把碗放下来。这碗鱼汤她怎么能咽得下去呵!她一边揉着心口一边说:
“英妹子,把碗端过去,我,我这里哽得慌。”
“妈,喝吧,四妹子等着吃奶哩!”姐姐把鱼汤送到妈妈手上,转身抱起床里边的四妹子。
“是呵,该喂奶了。”妈妈在想,“人家岁把的伢子早就满地乱跑了,可四妹子连坐都还坐不稳。”她鼓起勇气把碗又送到嘴边。
突然,姐姐一声尖叫:
“妈!你看,四妹子她……她……”
“啊!”妈妈一惊,乓的一声碗摔碎了。她连忙从玉英手上接过四妹子……
小屋里一阵忙乱。活了岁把的四妹子,全身已经冰凉冰凉的了。……
劳累了几天的小海,抓着半块糍粑靠在火塘边上睡着了。梦里边,他正在为四妹子抓鱼哩。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在他眼前游动着。他微微张开小嘴,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还不知道,他可怜的四妹子,已经永远不需要鱼汤,永远不需要奶了。
茅屋里传出一片哭声,一家人为早死的四妹子,为失去的那五分向阳坡地,为这数不清的灾难哭泣着。
雪下得更大了。一片片鹅毛大雪,翻卷着、盘旋着,不声不响地扑向山区,扑向老鸦窝,扑向欧阳海家那间挡不住风雪的小茅屋。寒冷、饥饿、死亡,就象走马灯似的在山区人民面前,转了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呵,人们用眼泪迎接新生的孩子,又用眼泪送走早逝的婴儿;一个又一个呵,孩子们空着肚子从娘胎里出来,又空着肚子离开人间……这杀人的旧社会,什么时候才坍塌崩溃;苦难的中国人民呵,哪一天才能重见晴天!
更声传来,交子时了。远处响起了鞭炮声,是送故迎新的时刻了:旧的一年不声不响地过去了;新的一岁已经开始。
门前的松树,悄悄地又增加了一圈年轮。 (未完待续)(附图片)
本版插图:苗 地
小海卖完炭,告别卖鱼和卖糍粑的两位老人往家走。
小海飞起一脚,把地主小崽子踢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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