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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敏清 1979-09-24 00:00

爸爸的眼睛——记我父亲王世英持续三十年的一场斗争

第3版()
专栏:

爸爸的眼睛
——记我父亲王世英持续三十年的一场斗争
王敏清
我的爸爸被窃取中央文革领导大权的那个“理论权威”和叛徒江青一伙残酷迫害致死已十一年了。每当回想起爸爸,每当我追忆我的革命的启蒙教育究竟是怎样开始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爸爸的那双清澈而锐利的眼睛。这双眼睛会说话。
爸爸于一九二四年参加革命,一九二五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全国解放前,他长期从事党的军运、情报和统战工作。在以革命为职业的地下党员的家庭里,党的机密是无比神圣的,对任何人都不得泄露,更不用说对一个孩子。因而爸爸从不向我谈及他的工作和活动情况。无数次的教诲和嘱咐,他都是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和简单而又含意深刻的字句向我表达。我对爸爸是尊重的,爸爸的话,我坚信不疑。
一九五八年,我回老家去,爸爸提醒我买几十顶老太太戴的黑丝绒帽子。
“干什么?”我不懂。
爸爸看了我一眼:“你回去就知道了。”那双眼睛是湿润的。
我回家的头一天,不知有多少老大娘来看我,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她们都异口同声地说:“蛇娃!(我的小名,因为我属蛇)你吃过我的奶!还记得么?”我不大理解,怎么我吃过这么多老大娘的奶呢?原来,当我呱呱落地的时候,爸爸正在北平做地下工作,每日每时都在同敌人进行着激烈和复杂的斗争,哪能照顾家庭和孩子呢?妈妈又不在身边,孩子无奶怎么活?我整天饿得哇哇哭,经常在深夜闹得四邻不安。当时还未成年的叔叔只得抱着我,东家吃一口奶,西家吃一口奶,有时我要被抱到外村去吃几口奶……。我是吃“百家奶”长大的呀!这时我才懂得爸爸为什么让我买帽子,又为什么爸爸的眼睛湿润了。我恭恭敬敬地将帽子送到每一位老大娘的手里。
当我长到六、七岁时,爸爸妈妈为了遮掩敌人的耳目,表明自己是有家眷的“城市平民”,把我由老家带到身边。那时由于地下工作的需要,我们要经常搬家,每搬一次家,就要换一次姓名。还有时我要把妈妈叫阿姨,甚至要装着不认识爸爸妈妈。敌人常常对我进行逼问和恫吓,以证实大人的话是否属实。然而在爸爸妈妈的教育下,我从未失过密,每次都能完成“任务”。
那时,我想跟爸爸妈妈外出,他们说有事;我想找邻居小朋友玩耍,爸爸不许。我整天整天地被锁在小屋里。屋子里静悄悄,只有探头探脑长着一双贼溜溜眼睛的老鼠窜来窜去,那种狡猾的样子使我害怕极了,我时时忍不住要大叫起来,可是谁能听见呢?我多次恳求爸爸妈妈晚上早点回来,我时常是趴在窗口了望,等待着,等待着。有时远远地一个人影走过来,我大声叫喊起来:“爸爸!爸爸!”那人不抬头地过去了。我满腔的委屈化成一泡泡眼泪,哭呀,哭呀,一直哭到趴在窗台上睡着了。
爸爸回来,见我眼泪汪汪,常常心痛地问:“你哭什么?”
“爸爸!我怕。”
“怕什么?”
“怕老鼠……”
爸爸哈哈地大笑起来,“老鼠有什么可怕?爸爸连狗都不怕……”
那时候我还不懂得爸爸说的“狗”,就是叛徒和特务。爸爸于一九三一年开始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时期,就是“打狗队”的领导之一。爸爸教育我:“老鼠和‘狗’都不可怕,它们见不得阳光,它们都没有好下场!”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一天爸爸妈妈要带我出远门了。妈妈把一本密件缝在我的衬衣里,这在我已是习惯了的事,并不奇怪。我的注意力全被爸爸买的新皮球吸引去了。当武装的军警在车站严密搜查之际,爸爸看了我一眼。我领会了爸爸的意图,便跑到站台的一角,愉快地拍起皮球来,嘴里还数着:“一个、二个、三个……”,一个小男孩儿玩得那样天真,谁也没有注意。待敌人搜查完毕,爸爸把我叫过来,我们又上车走了。
一九三八年三月,我们坐上了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的汽车开往延安。当马达发动,我还在爸爸妈妈中间快乐地摇晃的时候,我问:“爸爸!这回到哪去?我又要叫什么名字?”爸爸用愉快的眼神逗着我:“咱们回家罗!以后再也不改名字罗,你永远叫王敏清!”说着,爸爸爽朗地笑起来。这是二十岁就当广州省港罢工委员会工人纠察队队长的笑声。这是多年在白色恐怖下同凶恶狡猾敌人作战的胜利笑声。
到了延安,革命同志间的关心和诚挚,真象回到家里一样。人们很容易放松对隐藏敌人的警惕。然而在“家”里,爸爸那双“打狗队”的眼睛仍旧圆睁着。他向党揭发了江青和那个“理论权威”的丑陋历史与罪恶行径,而且以青年人的全副革命热情,带头在揭发材料上征集签名,按手印……。
爸爸的揭发,招来了那个“理论权威”和江青的嫉恨。一九四二年延安整风审干时,那个“理论权威”指使人诬蔑爸爸是特务。爸爸根本没有理睬他。爸爸见毛主席时,坦然地笑道:“主席!我是不是特务,十年以后再看!”毛主席当即满意地表示:“你这个态度很好,真金不怕火炼。”
“真金不怕火炼”,这说明毛主席对爸爸的信赖,同时又给了爸爸战胜任何阴险敌人的坚强意志。在此后的数十年中,爸爸始终用毛主席勉励他的这句话同那个“理论权威”、叛徒江青一伙阶级敌人进行着顽强的斗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就在这次整风审干中,不知有多少人被打成“特务”,受到残酷的迫害。爸爸顶着这股恶浪,对许多好同志“用脑袋和党籍担保”。那个“理论权威”非常恨爸爸,生气地说:“世英你有几个脑袋?!”
斗争一直持续着……。
全国解放后,爸爸在山西省委和中央监委的岗位上工作。他本着对党忠诚、对人民负责的精神,认真执行党的政策,和其他老同志一起平反了大量冤案和错案,保护和解放了许多被诬陷的好同志。这更激起了那个“理论权威”的仇恨。早在文化大革命前,他就给爸爸扣上了“包庇坏人”、“招降纳叛”等罪名。爸爸则用桩桩件件铁的事实驳斥了他,使他的阴谋屡遭失败。
一九六六年,爸爸已年逾花甲,患半身不遂十多年了,元旦的这天晚上,他在笔记本上写了一首诗:
漫长岁月中,斗争从未停。
任何艰险路,总是先驱行。
一心向着党,同人皆知情。
赤胆照日月,事事可查清。
任何毁誉事,亦难伤吾衷,
心怀党国事,生怕弯路行。
诗中表达了爸爸对党的赤胆忠心。诗的最后两句,深深道出了他的隐衷。我们不能说对于隐藏在党内的阴谋家们日后造成的一场浩劫,我们的先辈没有预感,没有警觉。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那个“理论权威”利用他窃取顾问的大权,亲自跑到爸爸工作的单位“指导运动”,给爸爸劈头盖脑地扣上了“大牛鬼蛇神”、“老反革命”、“大叛徒”、“大特务”、“坏人”等一大堆帽子,接着而来的就是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他们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口口声声说是审查干部,然而骨子里却比豺狼还狠毒!
爸爸多次严正指出“我政治历史没有问题”。然而“理论权威”的目的并不在此。爸爸不仅没有一点自由,遭到频繁的抄家,还经常受到夜以继日的、侮辱性的批斗,又挥动拳头,又拍桌子的大嚷大骂。爸爸被批斗后,面色苍白,气愤地闭着眼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艰难地喘着气……。看到他还浮肿的病容,我心中十分难过,很想前去问候几句,但又不忍心打断他短暂的休息。我不由得陷入痛苦的思索:
难道在白区工作过的老一辈都是叛徒、特务吗?难道老同志都是走资派?如果都是坏人,那革命怎能胜利?难道爸爸为革命奔波了数十年,没有死于反动派的屠刀之下,而今要死于“自己人”手里吗?……
我实在忍不住了,一天,我走上前问爸爸:“是谁在陷害您?为什么要害您?”
爸爸用责备的眼光看了我一眼,仿佛我不该提问这些,也可能怕我乱说乱传,爸爸没有回答。
不断残酷的迫害,使爸爸焦急和不安。然而,爸爸不是想到个人的安危,他首先考虑的是党的利益和革命的事业。一九六七年春天的一个晚上,爸爸严肃、激动地对我说:“在我死以前,很想见总理!有些事,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了……。”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滚滚而下。同时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便立即给敬爱的周总理写了一封信。此后,每当有人敲门,爸爸总是立刻挺起身子问道:“谁?!是总理派人来了吗?”
不幸的是,总理根本没有看到这封信,而那个“理论权威”对爸爸的迫害,却更加残酷了。
这年夏天,爸爸患肺癌住了北京医院,他们不但禁止家属护理,而且在病房中对头颈严重浮肿、卧床不起的爸爸继续批斗,骂他装死狗,揪住他的头发晃来晃去,把他的床摇起来放下去,再摇起来又放下去……。
爸爸愈来愈恶劣的处境使我极为不安,难道爸爸要向总理讲的话,永远埋藏在心里?难道能让他们这伙刽子手的阴谋得逞?
我坚决追问爸爸:“究竟是谁在陷害您,为什么?您一定要告诉我。这不是您个人的事,我也是一个共产党员……。”
爸爸用信任我的眼光凝视着,并认真地倾听我的每一句话。然后他气愤地告诉我,是那个“理论权威”在陷害他,因为怕爸爸揭发他。
我还有些迟疑,那个“理论权威”不是和爸爸很好吗?不是经常拿着礼物来家看望爸爸,甚至还说:“你看我家的什么东西(指文物)好,你就拿什么嘛!”
爸爸解释说:“他那是在拉我,想封我的嘴,后来看不行,便……。”
哎呀!原来那家伙这么阴险毒辣!他是在杀人灭口啊!
一九六七年十月三十一日晚上八点钟,一伙人突然闯入我家,把我们全家人统统集中起来,恶狠狠地宣称:“无产阶级司令部决定将王世英隔离审查,你们要和他划清界限!”
爸爸为了革命,千辛万苦奋斗了数十年,如今却受到如此陷害,还要让我们和爸爸划清界限。到底要划清什么界限?!仇恨的怒火在我们心中燃烧,我气愤达到了顶点,当即质问他们:“中央有无批件?中央对他有无结论?我的父亲有什么问题?”他们理屈词穷,张口结舌,无言对答。最后他们竟恼羞成怒地胡诌:
“隔离审查就是反革命!”“他的问题不能告诉你们!”
“哦……”我慢慢地明白了称革命者为“反革命”的是些什么人。这更增添了我的革命斗志。
爸爸还在医疗中,他们就把爸爸强行拉到当时的中监委关押起来,不许我们看望,更不许我们送饭。爸爸的日子非常困苦,半身不遂又患肺癌,不能按时吃饭,有时一天只能吃到一顿饭,还要经常挨斗,强迫“劳动”。这些,把爸爸折磨得不成样子了,他经常便溺在裤子里。一次昏倒在冰凉的地上,半小时无人过问……。
在“理论权威”的严密封锁之下,我们一时听不到爸爸的任何消息。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全家是多么地着急啊!我们在尽力四处打听着。
终于有一位好心的同志告诉我们,爸爸病情恶化,住了日坛医院,他有时要去放射科接受放射治疗。我们全家在悲哀中泛起一丝希望,他老人家还活着,还没有被他们整死。但是,他的身体怎样?有没有“后事”要向我们交代?能不能有机会向我们透露一点机密?全家人都十分焦急。最后大家商定:轮流去医院走廊“值班”,等待着爸爸的出现。一天、两天、三天……,不论刮风下雪,从不间断。
苍天不负有心人。一九六八年二月的一天,我终于在通往放射科的走廊上遇见了爸爸。看到日夜想念的爸爸,又兴奋又激动,恨不得一步跑上前去,搂住爸爸大哭一场,诉说自己内心里的一切。然而,见到爸爸受折磨的病容,尤其是他身边有两个押送人员,使爸爸没有丝毫自由,我心痛如绞。为了不给爸爸增添麻烦,不影响爸爸以后的放射治疗,我不敢暴露,更不敢上前说话,只得装作路人,呆呆地等待爸爸走过来。为了怕爸爸看出我的伤心,增加他的难过和烦恼,我强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并极力用勉强的微笑迎接他。
爸爸离我近了,更近了。爸爸不愧为老一辈革命家,他完全理解这一切,他镇定地挺直身躯坐在推车上,安详地看着我;并微微向我点点头。从爸爸的目光,完全可以看出他坚贞不屈,对胜利充满着信心。见到爸爸这种革命者大义凛然的精神,我感到几分自豪。此刻,我只能眼泪汪汪地望着爸爸走过,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忘和最痛心的时刻,谁能料到,这竟是我见到爸爸的最后一面。
一九六八年四月五日中午十二时,我突然接到通知:“王世英已于三月二十六日病死,下午三时火化。”我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个可怕的时刻。但是,为什么爸爸病重、病危不通知家属?为什么去世后十天才通知?为什么要急于火化?这里面一定有鬼!我坚决要求:“家属未见尸前,不能火化!”
在火葬场,我们悲痛地看到:爸爸穿着一身破旧单衣,张着嘴,睁着眼,后头部陈旧的血迹把白床单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铁锈色……。
这铁的事实证明爸爸是被迫害而死的。我们可以想到:爸爸还有许多话要向党和人民述说。他死不瞑目。他想看到那个“理论权威”和江青一伙阶级敌人的可耻下场。他更想看到千万个受迫害干部的解放,看到革命人民的胜利。
一个久经考验的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无产阶级的忠诚战士,没有死于反动派的刑场,却被党内的阶级敌人迫害致死。爸爸去世后,他们不让我们保留骨灰,那个“理论权威”还恶狠狠地咒骂“死有余辜”!此后,我们全家和许多革命同志被他们扣上“为王世英翻案”、“现行反革命分子”、“攻击中央首长(指那个“理论权威”)”、“反革命集团”等罪名而受到严重株连迫害,以致有的精神失常;有的含冤而死,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感谢华国锋同志为首的党中央和老一辈革命家们,于今年一月二十四日,为爸爸平反昭雪。
爸爸的骨灰盒内并没有骨灰,这使我们作子女的感到莫大的遗憾。为了悼念爸爸,我们放进了爸爸的一副眼镜和一九六二年爸爸痛斥那个“理论权威”的一首诗:
阿谀奉迎,蚁附蜂拥。
自为得计,终将败行。
无耻之徒,众目岂容。
踏尸进阶,爬高跌重。
历史自造,无法改正。
爸爸那双锐利的眼睛,早就看到了那个“理论权威”会“爬高跌重”,“终将败行”。一九六八年二月十七日在爸爸所写的最后一篇日记中,又一针见血地指出:“到了今天,还有人说我们与敌人勾结,无非是想把过去保存下来的一些同志都打成反革命,以掩饰他们过去的罪恶罢了……。”
历史和实践完全证实了爸爸的预见。
革命在前进,斗争在继续。在今后长期尖锐复杂的斗争中,任何搞阴谋诡计的人,都逃不出那千万双清澈而锐利的眼睛!
爸爸!您要说的话,党和人民都知道了。那个
“理论权威”和叛徒江青一伙将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魂如有灵,您当含笑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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