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 |
1980-12-30 00:00 |
终身大事
第8版() 专栏:
终身大事 连载 萧乾 八基础 盖房子要先打地基。遇到地震,有的房子立刻倒塌,有的屹然不动,这就看地基坚固的程度了。 感情的基础要比土建的地基来得复杂。王宝钏死守寒窑18年,那基础至少一半靠的是封建制度的闺范节烈。前些日子电视上演的《铁坦尼克号轮船沉沦记》中,船沉之前当船长宣布妇孺可以上救生艇时,一个女乘客拥抱着丈夫坚持跟他同归于尽,我看了觉得其情可感,但未必很理智。1957年一位女同志被一名很不懂政策的高级领导叫去,说:“要把你丈夫划为右派了。你离婚,就吸收你入党;不离,也给你戴上。”那位可敬的女同志回答说:“入党,我还不够资格;该戴,就请便吧。”这个答复我认为既表现了她的原则性,也表现了两人感情的基础。倘若有人出题要我画画人间最美丽的图画,这肯定应是其中的一幅。 1938年我曾在武昌珞珈山脚住过几个月。有时被大学里的朋友邀去吃饭。席间常遇到一位教授扶着他那双目失明的夫人来赴宴。他轻轻替她搬正了椅子,扶她坐下,然后一箸箸地替她夹菜。当时也想,倘若我是个画家,把那情景画下来多美!近两年住在天坛,每晨必看到一位穿绿裤的中年人——可能是位复员军人,推了一部自己用木板钉成的轮椅,上面坐了一位下肢瘫痪的妇女。天坛的花,根据品种分作几个园子。他总是按季节把她推到月季、芍药或牡丹园里;自己麻烦些,却让这位失去行动自由的老伴儿仍能享受到鸟语花香的清福。近来在报端,时常读到男女一方因工伤事故而面部灼伤或失去手足、而另一方坚守婚约的美谈,我觉得感情的深浅与无私的程度是成正比例的。这种可贵的感情只有在危急中才显示得出来。 “文革”期间,颇有几对夫妻是双双自尽的。这跟大西洋沉船时一道丧生者有相同的一面,但又不完全相同。那阵子我就偷偷买过几瓶敌敌畏,动过这种念头;幸而我有的是一位坚强的爱人。在那场浩劫中,她由于同戴红箍的顶撞,受的苦难要比我深重多了,并且也尝到了皮肉之苦。然而一个从不在乎营养的她,在牛棚里却通过看守人向家里索起多种维他命丸。一经发觉我那种怯懦的企图,她就断然制止。第一,她反问我:“咱们没有犯罪,凭什么死?”第二,她相信物极必反,恶者必不得好下场。她要我同她一道看看历史将会为歹徒做出的结论。 土建的地基靠钢骨水泥,感情的基础靠工作和患难。有人说地下党伪装夫妻的同志不许真地发生感情,我不信。再也没有比在敌人刀尖下并肩作战的战友更容易建立感情的了!今天,倘若一位青年发明家在工作中受到挫折,在斗争中,如果一位女同志冒了一定的风险支持他,鼓励他,他们最终成为夫妻,我认为不但是极其自然的,而且基础必然是深厚的。这里不存在什么“甜蜜的折磨”,而是信任、尊重,对党、对国家、对四化共同的忠诚。这样的爱情,会赋予生命以力量和意义。在这样的地基上建筑起的巨厦,它将经得起台风、旋风、龙卷风以至里氏八级的大地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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