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 |
1950-07-30 00:00 |
爱国诗人闻一多——纪念闻一多先生逝世四周年
第5版() 专栏:
爱国诗人闻一多 ——纪念闻一多先生逝世四周年 艾青 诗人闻一多出身于湖北一个地主的家庭。他自己在文章里说:“父亲是一个秀才,从小我就受诗云子曰的影响。”他曾到美国学习美术。他生长的环境,和所受的艺术教育,使他熟识与爱好古老中国的豪华。打开闻一多的诗集,就像走进一家古董铺和珠宝店。他的一首二百多行的“剑匣”,是用尽雕镂的技巧而磨琢成的景泰蓝似的作品: ……绿翡翠、蓝璫玉、紫石瑛, 错杂地砌成一片惊涛骇浪; 再用碎砾的螺钢点缀着, 那便是涛头闪目的沫花了。 上面再笼着一张乌金的穹窿, 只有一颗宝钻的星儿照着。 其他如“象牙”、“墨玉”、“金丝”、“玫瑰玉”、“玛瑙”、“鱼子石”、“珊瑚”、“银线”、“琥珀”、“乌金”、“宝钻”、“玳瑁”、“璧玺”、“碧玉”、“赤瑛”、“白玛瑙”、“蓝琉璃”……都是他的诗里所收罗的宝贝,差不多把中国所有的珍宝都罗列进去了。 闻一多也从英国诗人济慈的诗里借取了意象的丰富的光彩。济慈被诗人赞誉为“艺术的忠臣”、“诗人的诗人”。他说他和那西方岛国的年青诗人一样,意象成了自己的诗的财富: 白鸽子,花鸽子, 红眼的银灰色的鸽子, 乌鸦似的黑鸽子, 背上闪着紫的绿的金花—— 倦飞的众鸽子在阶下集齐了, 都将喙子插在翅膀里, 寂静悄静地打盹了。 …………… 晨晞瞰着世界微笑了 笑出金来了—— 黄金笑在槐树上, 赤金笑在橡树上, 白金笑在白松皮上。 这些不是树了! 是些绚缦的祥云—— 琥珀的云,玛瑙的云, 灵风扇着,旭日射着的云。 ——秋色 当时,中国新诗创作中产生了所谓“新月派”,是中国新文学上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一个派系。他们所受的是英美式资产阶级的教育,以为“诗坛叫嚣,瓦釜雷鸣……”向中国输送英美式的格律诗。闻一多甚至“反对自然的音节。”他要求诗人要“如韩信囊沙背水,邓艾缒兵入蜀,偏要从险处见奇。”他嘲讽在艺术的困难前面“临阵脱逃的怯懦者”。 丰富的想像,正确的感觉力,鲜明的色彩,是闻一多的诗的艺术的特点。但这些特点,却常常被一种愈来愈严格的近乎形式主义的规律约束着,有时使他的诗成了不自然的雕琢,以致限制了他的原来是异常热情的心胸,形成一种矛盾。虽然他曾试验用口语写格律诗,也一样不能克服这个矛盾。 他对自己的艺术是陶醉的,也是很虔诚的。他写道:“蟋蟀在我床下唱着秋歌,我也唱着歌儿作我的活”,“我一壁工作着,一壁唱着歌”,“雕着、镂着、磨着、重磨着……”,“让闲情的芜蔓蚕食了我的生命之田”。他并且祈祷:“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哟!” 但是,所有他这些苦辛的结果却是: 啊!我将看着,看着,看着, 看到剑匣战动了, 模糊了,更模糊了 一个烟雾弥漫的虚空了…… 这就是说,他对艺术的虔诚所换来的不过是“虚空”。 和那个时代的许多诗人一样,除了虔诚的对待艺术之外,也虔诚的对待恋爱,而这种恋爱却也和艺术一样是一种抽象的观念。他对“爱之神”的态度是: 我的目的不是要赢你, 但只求输给你—— 将我的灵和肉 输得干干净净! ——国手 这种抽象的恋爱的观念是和死的观念联系在一起的: 死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死是我对你无上的贡献 ——死 结果,仍不外是幻灭,认为“爱之神”—— 是死魔盘据着的一座迷宫 ——爱之神 这是因为什么呢?这是因为诗人所生长的国家是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这个国家一边受着外国帝国主义者的侵略,一边受着国内军阀官僚的摧残,凡是有良心的人,都不能容忍这种境遇。闻一多的壮年,正是中国思想界大变革的时期。“五四时代我受到的思想影响是爱国的、民主的、觉得我们中国人应该如何团结起来救国。”对于国家的观念,在闻一多的诗里就比其它任何观念更强。他在美国的时候,非常想念祖国: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的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的露水, 可也烘干游子的冷泪盈眶? 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 省得我受这一天天的缓刑, 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又与你何妨! 太阳啊,——神速的金鸟,——太阳! 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吟 这种怀乡的心情很深沉,甚至成了痛苦: 皎皎的白日啊! 将照遍朱楼的四面; 永远照不进的,是—— 游子的漆黑的心窝坎! ——晴朝 他希望人们“……当不致误会以为我想的是狭义的‘家’。不是!我所想的是中国的山川,中国的草木,中国的鸟兽,中国的屋宇——中国的人。” 闻一多是一个爱国诗人。有时,他通过怀古的心情来表现自己对祖国的感情。他写了一些对古中国表示崇敬与怀恋的诗,例如: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谁的心里有尧舜的心, 谁的血是刑轲聂政的血, 谁是神农黄帝的溃孽。 告诉我那智慧来得离奇, 说是河马献来的馈礼; 还告诉我这歌声的节奏, 原是九苟凤凰的传授。 谁告诉我戈壁的沉默, 和五岳的庄严?又告诉我 泰山的石溜还滴着忍耐, 大江黄河又流着和谐? 再告诉我,那一滴清泪 是孔子吊唁死麟麟的伤悲? 那狂笑也得告诉我才好,—— 庄周、淳于髡、东方朔的笑。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祈祷 他在美国留学的时候,身受过帝国主义国家的民族歧视,这是像他这样一个具有自尊感情的人所最不能接受的。在他所写的“洗衣歌”里,充满了一个被压迫的民族的抗议情绪,他用了许多责问与反拨性的话,申诉了一个民族的悲愤: 洗衣是美国华侨最普遍的职业,因此留学生常常被人问道:“你爸爸是洗衣裳的吗?” (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铜是那样臭,血是那样腥, 脏了的东西你不能不洗, 洗过了的东西还是得脏, 你忍耐的人理它不理? 替他们洗!替他们洗! 你说洗衣的买卖太下贱, 肯下贱的只有唐人不成? 你们的牧师他告诉我说: 耶苏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胰子白水耍不出花头来, 洗衣裳原比不上造兵舰。 我也说这有什么大出息—— 流一身汗洗别人的汗? 你们肯干?你们肯干? 年去年来一滴思乡的泪, 半夜三更一盏洗衣的灯…… 下贱不下贱你们不要管, 看那里不干净那里不平, 问支那人,问支那人。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 洗。 (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现实的生活时时刻刻把我从诗境拉到尘境来。”他虽然出身在地主家庭,在“静夜”里,闻一多宣告着自己不满足于个人的幸福与安乐,他的心,为外界的不幸与紊乱所激动: …………… 谁希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 这四墙既隔不断战争的喧嚣, 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让这口里塞满了泥沙, 如其他只会唱着个人的休戚! 最好是让这头颅给田鼠掘洞, 让这一团血肉也去喂着尸虫, 如果只是为了一杯酒一本诗, 静夜里钟摆摇来的一片闲适, 就听不见了你们四邻的呻吟, 看不见寡妇孤儿抖颤的身影, 战壕里的痉挛,疯人躺着病榻, 和各种惨剧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贿, 我的世界不在这尺方的墙内。 听!又是一阵炮声,死神在咆哮。 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当时的中国正是许多帝国主义国家所觊觎的一片肥土,每个帝国主义国家都收买了军阀,并使他们互相厮杀。诗人流露了对当时军阀混战的憎恶: 嚼火漱雾的毒龙在铁梯上爬着, 驮着灰色号衣的战争, 吼的要哭了 ………… 眼看着宇宙糟蹋到这样…… 初夏一夜的印象(一九二二 年五月直奉战争时) 在“荒村”里,他写出中国农村由于军阀混战,居民弃家外逃的荒凉情景: 这样一个桃源,瞧不见人烟! 他在“发现”里,写出了对他所眷念的古老中国的失望: 我来了,不知道是一场空喜, 我会见的是 梦,那里是你? 那是恐怖,是 梦挂着悬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 这种失望的心情,日子愈久就愈深刻,终于成了绝望的咒语: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成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死水 在闻一多的诗里,想像的成份常常是多于现实的成份的。有时,他也企图找到更接近现实的题材,例如“天安门”,用流利的北方话,记载了北洋军阀屠杀爱国学生的历史事件: 先生,让我喘口气,那东西, 你没有瞧见那黑漆漆的, 没脑袋的,蹶腿的,多可怕, 还摇幌着白旗儿说着话…… 这年头真没法办,你问谁? 真是人都办不了,别说鬼。 还开会啦,还不老实点儿! 你瞧,都是谁家的小孩儿, 不才十来岁儿吗?干吗的? 脑袋瓜上不是使枪轧的? 先生,听说昨日又死了人, 管包死的又是傻学生们。…… 怨不得小秃子吓掉了魂, 劝人黑夜里别走天安门。 得!就算咱拉车的活倒霉, 赶明日北京满城都是鬼! 和这相似,另外还有一首“飞毛腿”,写了一个人力车夫的自杀的下场。但是这类诗无论事实与观点都很含糊。这条路他没有走得很远。 诗人终于停止了歌唱,专心研究中国古文学。 诗人闻一多在他创作的历程里,对中国现实的认识是有局限性的。从他所出生的环境,他爱的是古老的中国,当他从外国回来,看见一个被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所统治的中国的腐败情形,他对中国失望,绝望,异常痛苦,以至于诅咒。他的阶级出身,社会环境,文化艺术的教养,以及生活方式等等,限制了他,使他不能在创作上继续发展,也使他不能在当时看见更现实的中国,劳动人民的战斗的中国,这个中国在那个年代,早已在积极地培养自己的力量,准备自己的力量,迎接一次很大规模的革命战争。 直到抗日战争爆发了,“如今人家逼得我们没有路走,”“人家要我们的命,我们是豁出去了,是困兽犹斗。”他终又一次的奋发起来了。 经历了二十多年之久,从无数的历史事实得到了教育,这是异常痛苦的,“当这民族历史行程的大拐弯中”,假如不敢起来抗争,“休想在这地面上混下去了”。亲眼看见了国民党反动派的腐败,诗人闻一多毅然地转向劳动人民。“真正的力量在人民”。发现人民“每颗心里都自有一段骄傲”,“假如我们是和人民在一起,我们就有希望了”。他绕的圈子最大,因而信仰也最坚决。一九四五——一九四六年间,他虽然不再写诗,但他行动起来,愈来愈勇敢,成了中国西南方进步文化界的旗帜。他热情地投身于为中国人民争取自由民主的斗争,成了中国民主同盟的一个组织家,行动家,以全部的热情贡献给革命事业,直到最后于一九四六年七月十五日在昆明遭受到蒋介石的暗杀。 中国文学历史上的“新月派”的成员,在中国革命的严重考验中,分裂成两部分:一部分以胡适之为代表,走向反人民的道路,奴颜婢膝,向美帝国主义者献媚,给中国最后一个暴君做殉葬的侍女;一部分以闻一多为代表,从不丧失真诚,以严肃的态度对待人生与艺术,努力探求真理,在认识了真理之后,毅然决然走向人民,参加了革命行动。 诗人闻一多的道路,是一个出身教养都优越的,有良心的艺术家的道路。他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诗人。他走了一些曲折的道路,但终于找到了人民,投奔到人民的队伍中来。在帝国主义压迫下的中国,如果是一个真正的爱国主义者,他迟早一定会走向劳动人民,一定会为劳动人民的革命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为人民解放而牺牲的烈士永垂不朽! (这是闻一多逝世二周年纪念时所草写的一篇稿子。当时是在冀中乡下,材料很缺乏。现在修改了一些。如有不妥当的地方,请求读者给予指正。—青)(附图片) 闻一多先生像(木刻) 夏子颐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