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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锐 1981-12-31 00:00

实事求是 何惜乌纱——怀念周小舟同志

第5版()
专栏:

实事求是 何惜乌纱
——怀念周小舟同志
李锐
小舟于1966年12月26日在广州含冤辞世,至今整整十五年了。
我为查勘五强溪工程,1979年初秋到长沙,去过小舟旧居。当时一阵莫名的寂寞之感袭来:容园已是花千树,不见周郎谈笑声。1949年南下湖南时,我与小舟在开封初会。大概由于是同乡,年岁、经历相差不远(他比我大五岁,“一二·九”以前入党),共同熟人不少,好尚又多相似,因而一见如故。湖南有句俗话:“长沙里手湘潭票”。“票”字含义不易说清,硬要翻译,假、大、空近似,即善耍嘴皮的漂浮人物。小舟是湘潭人,跟“票”恰相对立,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之后约一年半时间,正副职的工作关系,我们朝夕相处,书生意气相投,凡事直来直去,建立了友谊和某种交心关系。二十年后的寂寞之感,勾引起大跃进年代的往事:独自徘徊谁共语?到乡翻似烂柯人。这一段史实,最能说明小舟的为人。
1959年柘溪开工,5、6月间,我从四川、贵州、广西转到湖南。小舟约我到家中长谈。他正下乡一个月归来,丰富了第一手资料,在省委常委会上提出农民积极性、公社供给制、大队核算、公共食堂、粮食与钢铁指标以及劳动生产率等十多个问题。关于大跃进一年来的看法,我们毫无忌讳,交换见闻,观点一致。虽是忧心忡忡,仍然谈笑风生。小舟是一个平易而谦虚的人,并不固执己见,尤不愿谈自己。从追悼会的悼文中,才知道1956年毛主席到湖南,见到大好形势,曾夸奖过他:
“你已经不是‘小舟’了,你成了承载几千万人的大船了。”这夜的长谈,他却禁不住谈到他的“先见之明”。他说,湖南去年老挨批评,被插过白旗;可是结果插红旗的省粮食少些,插白旗的省多些。1958年11月郑州会议之后,对粮食估产,他跟左邻右舍有过争论:要么你是官僚主义,要么我是官僚主义。因为湖南估得低,邻省估得高。还有密植问题,有的省过密,湖南较稀。从农民的一句老实话,“作了一天活,身上没出汗”,提出农民积极性问题。他不赞成办常年食堂,办食堂浪费物力人力。说公社供给制,穷的时候不能搞,富的时候也不能搞。还谈到1958年韶山大吃偏饭,粮食也只增产14%。他的总的看法是,人心思定,需要冷静下来,总结经验教训。
因此,7月初开始的庐山会议前期,我与小舟来往较多。毛主席在会前视察过河北、河南、湖北、湖南四省,对湖南的工作颇加称赞。小舟带上山的三句话:“成绩很大,问题不少,前途光明”,被接受为会议的方针。当时少奇同志也反复讲:成绩讲够,缺点讲透。到7月22日为止,会议还称为神仙会:交流情况,各抒己见。周总理三次找国务院各部开会,谈形势,算细帐,强调陈云同志的三个平衡。大家座谈之余,游山赋诗,心情愉快。毛主席的两首诗——《到韶山》、《登庐山》,正由小舟传播开来。这两首诗是主席写给小舟、乔木二人,附信征求意见的。小舟在抗战前后,当过主席的秘书,也爱好诗词(“小舟”之名,即由主席叫他“小周”而来)。我们同在中南组,开会后不几天,他就兴致勃勃地将两首诗写在我的笔记本上,并将原信给我看。诗中词句,同后来发表的微有出入。《登庐山》还有小序:“1959年6月29日登庐山,望鄱阳湖、扬子江。千峦竞秀,万壑争流,红日方升,成诗八句。”由此可见当时毛主席的松快心情。我的本子上还有董老亲笔写的一首七律,颈联为:“盘桓最好寻花径,伫立俄延读御碑。”
按六个大区分的小组会,讨论主席提出的读书(读政治经济学)、形势、任务、体制、食堂、学会过日子、综合平衡、产品质量等19个问题。小组会上,可说议论纷纷,但一些比较尖锐的意见,如不赞成“以钢为纲”,公社化过早,等等,还不能完全畅所欲言。有不少同志护短,转不过弯,直至反对批评过分密植。小舟是率直而言的。我的笔记本上,记有他7月4日的发言:1,070万吨不如800万吨;公社一股风,越包越多;总产值至多每年增长10%到20%(按:其实这也很难做到);基本建设搞得太多了,湖南省县以上1,000个项目,只有300个经过批准。他还谈到食堂反对派的六条意见:不利于节粮、养猪、造林、积肥,而且浪费劳力,吃得不愉快。会议原准备半个月左右结束,主席指定乔木、小舟和我等七人起草一个《会议纪要》,论述形势、任务、综合平衡、经营管理、食堂等几个主要问题,总结1958年的经验,指出今后方向。
此时发生的影响当代历史的不幸,即小舟同彭德怀同志的往来以及导致彭总写那封信。1958年12月武昌会议之后,彭总来到湖南,由小舟陪同三天,到过湘潭乌石(彭总家乡)、韶山和株洲。沿途看到为搞居民点,有的房子迁拆一空;有上千人挤在一丘20亩的田里搞深翻;听县委书记汇报粮食的困难情况;还看了一些土高炉。后来彭总又去平江。小舟介绍,这是个“刮共产风”较严重的地方,干部的强迫命令也厉害。他们之间谈得比较深。上山之后,小舟又找彭总谈过两次话。彭总表示,有些意见,希望同主席敞开谈谈,但由于自己个性,怕谈不好。小舟就根据眼前经验:“我们同主席谈话很随便呀”,怂恿彭总去谈。原来7月11日夜,主席找小舟、周惠和我去漫谈过一次(以后还谈过几次),谈得很是融洽。主席认为1958年的问题主要出在综合平衡上,说他自己有时也胡思乱想,有些事不能全怪下面和各个部门。还风趣地说,否则,人们会象蒋干一样抱怨:曹营之事,难办得很。小舟乘机而言:高指标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这夜谈话情况,小舟给彭总讲了。彭总于是决定给主席写一封信,反映自己的主要看法。小舟还建议彭总根据在西北小组的几次发言,予以整理,系统写出,这就是后来批判彭总时,追究小舟为“宣传员”、“提供材料”和“当了参谋”的由来。
彭总的信是7月16日印发给大家的。小组会议从此起了一些变化,多围绕这封信和《会议纪要》继续讨论形势。有些对情况了解不深、不全,特别是护短的同志,不很赞成彭总的意见,且多从一些措词上加以指责。康生更是一个兴风作浪者。7月19日,小舟在小组会上完全同意彭总的信,认为总的精神是好的,至于某些提法、分寸、词句,可以斟酌。他特别谈到得失问题:从具体问题来讲,得多于失,得失相等,失多于得,都是有的,要加区别。比如湖南搞了5万个土炉,有两万个根本没有点过火;有些地方晚稻并秧,大大减产,这就只有失而无所得。缺点少讲,或讲而不透,是难以正确总结经验教训的。正确地检查缺点,不仅不会泄劲,反而能够更鼓舞正确的干劲。他以为各人由于工作方面不同,接触事物不同,因而看法不同。大家一起讨论,从各方面把问题提出来,经过分析,就可以达到一致。
大家知道,7月23日主席作了反“右”的讲话之后,会议急转直下。小舟是第四个受到千钧压力的人,他虽然不得不作些过头的戴帽检讨,但没有生造或夸张一星半点事实;相反,他还为彭总辩护。8月3日小组发言中,小舟举出彭总跟他谈的两件事,以说明彭总自己承认“对主席的正确、伟大是逐步认识的”。一是井冈山会师,毛主席不准井冈山的人议论湘南失败,以利团结。彭总说,可见毛主席的伟大深远精神。二是抗战初期运动战与游击战之争,彭总说,很久以后才认识自己的错误和毛主席的正确。这就证明彭总从心底敬佩主席。
这个时刻,我与小舟还碰过面,他非常感慨,说准备撤职,摘下乌纱帽,但希望有机会去办好一个农场。小舟是一个对革命对自己负责的人,也是一个重感情的人。由于主客观之势太不相容,许多事他想不通,非常伤心,非常痛苦。8月13日写给主席的信中有这样的话:“解剖我们自己,披肝沥胆,又感觉与实际情况确有出入。我想假若戴上(右倾机会主义)这样顶帽子,我对主席、中央、全党、湖南党员和人民,甚至对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必须说我犯了反党、反中央、反主席……的错误,然而再说下去,势必泪潸潸下,不尽欲言。”
去年到广州,见到小舟的夫人王宁同志,探问小舟辞世前的情况。我们党几十年历次政治运动,大风大浪之中,有许多同志能够立如砥柱,始终坚持实事求是、尊重客观事实。小舟正是这样坚持并以身殉的人。也许他一时有绝望之感,人谁不有一时的迷误呢?这只是说明他的极度认真、执着于自己的信念,而决不是脆弱。要知道,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精髓就是实事求是。
党已给庐山会议作了正确的结论。与此有关的受过委屈还活着的同志,如今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工作,可是小舟(和彭总、洛甫同志等一样)却以54岁的盛年抱恨以终。小舟当年企盼的党的集体领导、高度民主生活,正在到来。每逢佳节倍思亲;欣逢盛世,怎能不加倍思念故人呢!神州遍地尽春色,只是词场少一人。小舟是爱旧诗词的。上庐山第四天,我的登含鄱口句:“高处为云低处雾,笑谈不觉失群山”。颇为小舟称赏。故人谈笑仍如在,使我伤怀奏短歌。小舟同志,愿将下面这首七律遥祭你在天之灵:
追思往事无穷恨,抛却潇湘第一官。
举世沉冤皆大白,当年遗愿可长安。
桃符旧岁翻新岁,流水前澜让后澜。
知己平生能得几?心香燃尽泪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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