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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鹰 1982-08-30 00:00

烟雨富春江——兼吊郁曼陀、郁达夫两烈士

第7版()
专栏:

烟雨富春江
——兼吊郁曼陀、郁达夫两烈士
袁鹰
站在鹳山上“春江第一楼”前朝下看,透过绵绵的雨幕,眼前是一幅泼墨山水横幅。远山近水,沙洲房舍,山下的树木,江中的船只,都绰约地隐在蒙蒙烟雨里。一切突然都变成静谧而凝滞,万籁有声竟象是万籁无声了。山和水自有一种魅力,似乎能把喧嚣的尘世万物都溶化到自己那永恒的美里,甚至可以暂时遮掩起那些恶俗的、丑陋的东西。
富春江之美,一千多年前就有人津津乐道了。南朝梁代吴均《与宋元思书》中写道:“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漂荡,任意东西。自富春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郁达夫早年曾经很有情味地写过自己的家乡:“家在严陵滩下住,秦时风物晋山川。碧桃二月花如锦,来往春江有钓船。”自注云:“家住富春江上,西去桐庐则严子陵垂钓处也。”
今天,我并无追踪严子陵的闲情逸致。富春江上钓台有好几处,这鹳山下也是其中之一。但我对路边“严子陵垂钓处”指示牌和那座红漆的垂钓亭未置一顾,就如同对西安南面王宝钏的“寒窑”不感兴趣一样。冒雨来富阳,只有一个目的:瞻仰三四十年前先后死于日本帝国主义枪口下的郁华(曼陀)和郁达夫两位烈士的遗迹。鹳山待月桥下以前曾有郁曼陀先生的血衣塚,二十多年前的秋天,也是一个烟雨迷蒙的日子,我曾和一位同伴去凭吊过。十年动乱期间,被当作“四旧”毁掉了。为国捐躯的烈士遗物竟被荒谬地视作“四旧”,真不知那些动手的人是否还有中国人的心肝!去年听说重建了双烈亭,我和许多同志一样,远在千里以外,听到这消息也都感到欣慰。
沿着石径走上山侧,果然在路边新建了一座五角亭,朴素大方。抬头一望,悬有茅盾同志1980年元旦手书匾额,四个大字:“双松挺秀”。笔力遒劲挺拔,带有茅盾同志特有的秀逸。亭内还有俞平伯、赵朴初两位老作家集郁氏兄弟诗句的楹联,为双烈亭在肃穆中增添了几分诗意。如果两位烈士魂兮归来,回到青年时代的读书地倚栏小憩,眺望熟稔的富春山水,细审家乡崭新的面貌,一定也会逸兴遄飞、欣然命笔的。
但我在抄录匾额时,笔不由得停住了。上款是“题郁华郁达夫烈士”八个字,总觉得语句不完整,在两个名字之下显然还该有字。以茅公这样渊博严谨的大师,自然不会出现笔误。我揣摩好久,想不出所以然。雨势又渐猛了。独坐亭内,对着江上的烟雨,不禁陷入沉思。
这时,一位留有浓黑髭须的中年人,打着油布伞,走进亭内。他虽然戴着度数不浅的近视眼镜,双目却很有神。他环顾一过,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唔,还是那样。”
亭内就我们两人,外面下着越来越大的雨,自然就找到交谈的题目。
“您常来?”我先开口。
他朝我审视几秒钟,慢慢回答:“不,不常来。我在杭州工作,两个月前来过。”
说完这两句带有温州一带口音的话,他又回过身去,走到墙边两块石块前,摩娑几遍,又重复地自言自语:“还是那样。”
原来这是两块石碑,上面本来准备镌刻两位烈士的刻像和小传,画稿和文字早就搞好,但是还没有刻上石碑,也没有树立起来。
“为什么不立起来?还没有刻好?”我问。
那位同志叹口气,又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原来鹳山上曾经耗资几十万元兴建一座领袖纪念陵园,虽然领袖并不曾到过鹳山和富阳,而且他生前再三反对这样做。后来根据党中央一个文件精神停止了。这个纠正自然是做得对的。据说因此这座纪念二郁的烈士亭也就中途停工,变成半成品。
我不禁愕然。郁华烈士是位忠贞鲠直、刚正不阿的著名法官,1939年8月在上海惨遭日伪特务暗杀;郁达夫烈士更是中外闻名的文学家,抗日战争爆发后在新加坡主持南洋文化界的抗日宣传活动,1945年9月在印尼陷入日本宪兵队的罗网,终以身殉。他们是中华民族坚贞的爱国志士,值得我们永远怀念。这同撤除“纪念陵园”和“少宣传个人”有什么关系?我踱到亭外,雨水带来一丝凉意,带来一股怅惘。然而,却也使我有点憬悟:是的,按照某些同志简单化的逻辑,连领袖纪念堂都撤除了,怎么还能保留一座郁华、郁达夫的纪念亭呢?他们又不是无产阶级革命家,连共产党员都不是,自然着毋庸议。这时我也才知道,茅盾同志所题匾额的上款,在两位烈士名下,本有“双烈亭”三字,他本是为新建的双烈亭而题的。但在制匾过程中,不知怎么一来竟然被删除了。这些同志为什么不想想,从首都到各地,不是修建了许多烈士纪念地以缅怀忠烈、教育后代吗?
我在鹳山上走上走下,低吟着《静远堂诗画集》和《乱离杂诗》里的名作,特别反复背诵郁达夫“一死何难仇未复,百身可赎我奚辞”、“长歌正气重来读,我比前贤路已宽”那些悲歌慷慨的诗句,万千思绪被雨丝缠绕,无法排遣。两位烈士的英名,将会同富春江一样长年缥碧。古往今来,我们中华民族的浩然正气,总是由许多杰出的仁人志士代代相传,人民也总是把他们铭记在心底,即使他们的遗迹已然湮没无存。同样,富阳人民会以有这样的儿子而感到自豪,会记住日本侵略者欠下的又一笔血债。如果在这里为他们修一座纪念馆,陈列他们的光辉事迹和诗书画手迹,那该给蓊郁的鹳山增添多少光彩,给秀丽的富春江再加多少英气啊!我离开那座未完工的纪念亭,怅然下山。绕道寻访城内达夫弄郁氏故居,却又关门落锁,没有遇到主人。慢慢踱到汽车站,踏上回杭州的班车。富春江上的烟雨,跟二十多年前一样,仍然给我留下诗意浓郁的梦境。而在我的心上,更被一片烟雨笼罩着,迷迷茫茫,淅淅沥沥,总也止不住,抹不开。
(1982年7月初,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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