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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灵 1984-03-30 00:00

典型常在——哀鲁思同志

第8版()
专栏:心香一瓣

典型常在
——哀鲁思同志
柯 灵
听到鲁思同志逝世的消息,怅然若失。我认识鲁思,已超过半个世纪,虽然接触不多,交淡如水,却一直对他抱有敬意和好感。人之相知,原不在形迹的疏密,一旦永诀,遂不免哀思如潮,一时排遣不开。
鲁思同志的一生,不是那种如火如荼、绚烂夺目的模式,而属于安贫乐道、自甘冷落的一类。如果加以较为中肯的概括,那么用“老实”二字也足够了。——说具体些,那就是老老实实地工作,老老实实地战斗,老老实实地为人,直到一瞑不视。
三十年代初叶,左翼电影运动登场,以电影批评先行。当时上海所有的大报,争先恐后,开辟电影专刊,几无例外。鲁思就是《民报·影谭》的主编。《民报》的前身《民国日报》,诞生于反袁(世凯)高潮,副刊《觉悟》曾是反帝反封建、鼓吹新文化、宣传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堡垒。主持笔政的是老国民党人邵力子、叶楚伧,早期的共产主义战士瞿秋白、恽代英等都为之写稿,因此名重一时。1927年国共分裂,《民国日报》历尽风霜,遭到停刊的厄运。不久复刊,易名《民报》,在三十年代报馆林立的上海望平街一带,锋芒敛尽,老境颓唐。在一般读者的心目中,《民报》是国民党的党报,在国民党内部,却早已“玉颜不及寒鸦色”,被打入了冷宫。《影谭》就以《民报》的一角为战场,金戈铁马,驰骋冲杀,为左翼电影运动立下了汗马功劳。
鲁思以影评为终身事业,鞠躬尽瘁,一以贯之。环顾影坛,未见有第二人。五十年前,有些报纸的电影专刊,倏忽变化,看得读者眼花缭乱,例如《时报·电影》的忽左忽右,《晨报·每日电影》的不能善终。《影谭》却坚守阵地,寸步不让,数年如一日。因为《影谭》颜色太红,招来压力,鲁思为了避祸,一度东渡扶桑;回来以后,《影谭》还是《影谭》,鲁思还是鲁思。全国解放,世代更新,人事代谢,当年经常为《影谭》执笔的战友,有的功成名遂,有的蜚声艺坛,冠盖满京华,而鲁思还是鲁思,勤勤恳恳,在电影学校教课,当电影刊物的编辑。“文化大革命”的实质是大革文化命,别的场合可以没有鲁思,“牛棚”里却少不了他,因为他也确实是一头名副其实的老
“牛”。批臭了,斗倒了,勒令退休,“永世不得翻身”。他奉命唯谨,悄悄退出历史舞台。“四人帮”倒后,发还抄家物资,发多少,他受多少,未发还的,置之度外,不赘一辞。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又拿起笔来,不断写评论,写忆旧文章——因为他已经老了。读他的议论,意见平实,毫无哗众取宠的气味;怀旧忆人之作,则大都按照本来面目,实话实说,不见有时下少数回忆文章中出现的那种新编神话。五十年世事如云,而鲁思还是鲁思。
我想起已成古人的陈西禾同志,两年前我和他同住一家医院,在一次闲谈中,我说电影界需要扎扎实实的理论家,应该物色有前途的年轻人,着意培养。西禾以“考虑”得名于侪辈,此时却断然地说:“吃力不讨好,谁肯干这个?当演员,一部片子就扬名天下了。”我一时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现在想想,肯为电影艺术默然用命的志士毕竟是有的,鲁思就是一例。但“吃力不讨好”却是实话,电影界名流如鲫,有多少人知道鲁思!但可贵处不正在于此吗?大概是1981年吧,首届电影金鸡奖活动在西湖举行,听说鲁思被邀参加,我禁不住私心升起一缕温暖之感,中国影协的当道诸公,毕竟还有些念旧的古风!
去年秋,中国电影资料馆在北京举行电影回顾展,鲁思和我都被邀参加了。我有个坏习气,怕见俨乎其然的大人物,遇着可以无需设防的朋友,却爱开些言不及义的小玩笑,借以自娱娱人。鲁思与人通电话,第一句常常自报家门,说“我鲁思”,从他吴语系的口音说来,和“俄罗斯”一模一样,我看见他的时候,就常常称他为“俄罗斯”,有时还成串地加上“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这在面孔铁板、言必称革命的同志看来,无疑是低级趣味,无聊之极。但鲁思并不介怀,常是展颜一笑,引以为乐。这次同行,他随身带了个胖胖的小孙子,孩子调皮,老好人式的祖父毫无威信。那时鲁思齿发脱落,形容枯槁,我看得他实在吃力。心想到了这个年龄,别人出门带陪同人员,是为了照顾自己,他何苦反而带个小把戏,自找麻烦?听另一位同去的老同志说,这是他的命根子,没有这小孙子在身边,就不能生活。我当时还感到不可思议,现在瞿然一觉,才憬悟自己的麻木不仁。生命的火焰,除了理想的热力,总还要有些感情的温慰不断添薪,才能维持下去,所以小孙子会在他心上占有这么重要的地位——但我无法证实,这种推想是否合乎实际。
鲁思去世后,我又听说,他的级别问题,长期不得解决,直到病重,经家属再三要求,人事部门查了档案,才很快弄清楚:鲁思生前一直没有享受他应该享受的待遇。翻一翻档案,一举手之劳而已,而手中有权的就想不到这么办。即此一端,可见党一向关心干部的传统被破坏到什么程度。热衷于争权猎名逐利,不惜手段,予取予求者,党内也不乏其人;鲁思同志是党外人士,但一生追随党,矢志不渝,今天该到了盖棺论定的时刻。只因为他与世无争,党明文规定了给他的,他也未曾得到。
鲁思同志的特点是老实。老实人吃亏,狡狯者便宜,自古已然。老实的孪生兄弟是忠厚,而“忠厚乃无用之别名”,这是旧时代辛酸的经验总结。在我们的社会里,按理说,老实应该最受尊重,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但事实不尽如此。我们常把一些弊病归结为旧社会的残余,这当然是不用争的事实。我们国家这么大,人口这么多,旧思想意识统治人心,悠悠何止千载,怎能设想完全不沾些历史的积垢?但如果这种残余范围甚广,程度甚深,蔓延甚久,看来不象能日趋廓清,就难免令人惄然兴杞人之忧了!整党的及时与英明,也于此可见。
写到这里,我收到了关于鲁思同志的讣告。治丧委员会的名单分量很重,从当年党的电影小组成员,直到当前中央和上海的主要电影事业领导人,一一列名,给逝者以应有的哀荣,这使人在沉重的悲痛中稍感欣慰。虽然这种荣誉来得晚了,但鲁思决不会计较。生前浮名,尚且视若敝屣,何况身后是非!但鲁思同志是值得纪念的,愿典型长在人间,留作蠡测世态的宝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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