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和平 胡廷楣 |
1985-07-04 00:00 |
面对二十岁的人生——老山、者阴山四位英雄负伤以后
第1版() 专栏:
面对二十岁的人生 ——老山、者阴山四位英雄负伤以后 解放日报通讯员 蒋和平 解放日报记者 胡廷楣 上海,长征医院,眼科八号病房。 一个奇特的病房。 这里没有呻吟,没有哭泣,传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打开门,四张年轻的脸朝着你。他们是长征医院特邀来养伤的老山、者阴山英雄战士——“孤胆英雄”陈洪远、战斗英雄史光柱、战斗英雄安忠文和“老山英雄连”“尖刀排”排长张川。 他们,四位年轻的共产党员,都只有二十多岁。与同龄人相比,他们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考验。 (一) 英雄们从病床上苏醒的那一刻开始,一个新的战场展现在他们面前了。这个战场不在祖国的西南边陲,而在宁静的病房里,他们必须与自己的伤残奋力拚搏。 四英雄中,安忠文的伤势最重,昏迷了十多天以后才渐渐恢复知觉。他被地雷炸伤的右脚不幸得了气性坏疽,从糊满伤口的稀泥中带来的厌氧菌正在蔓延。医生不得不忍着热泪,给他截了七次腿!每次从手术台下来,麻药药性解除,伤口异常疼痛,折磨得小安冒出一身身虚汗。这个顽强的战士始终紧咬着牙关。有一次,医生在揭开他创面上的敷料时,小安剧痛钻心,在迷糊中忍不住哼了两声。清醒以后,他立即歉疚地对医生说:“我的意志不够坚强,你们批评我吧。战士上了战场是没有哭喊的。”安忠文前后一共动了多少次手术,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自豪的是:“我终于挺住了!” 四位英雄战士,人人都经历了这样一番拚搏和考验。史光柱的头、眼、喉、背、胸、腿,共动了九次手术,取出了上百块弹片。为了取出脸上的弹片,面部几乎刮去了一层皮,碎弹片足有一小把。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煎熬! 即使在他们最疼痛的时候,想得最多的仍是怎样减少别人的麻烦。他们摸索着自己倒水喝,自己上厕所,自己用尺卷着信纸,一折折摸索着写信。有一回,护士要搀扶安忠文出病房,小安却说:“不用,我能用一条腿跳出门。”说着,他真的跳了出去。为了这一跳,谁也说不清他撞了多少次,摔了多少次。 伤残前,四位英雄和同龄人一样,有着广泛的兴趣爱好,喜欢唱歌、听音乐、看小说,史光柱还是篮球、足球场上的健儿。住院以后,他们把歌声带到了病房里。史光柱和安忠文还学会了弹吉他、吹口琴,悠扬的琴声伴着歌声飘出病房,常常引来不少病友。5月18日,三军歌唱家特地来到长征医院慰问英雄,在病房里举行了联欢,英雄们“班门弄斧”,在歌唱家面前露了一手。陈洪远、安忠文清唱《战士的第二个故乡》、《再见吧,妈妈》,史光柱弹唱《相会在攀枝花下》。听着,听着,歌唱家们无不动容。马玉涛淌着眼泪说,现在她才真正感到了这些歌的分量。 战士,即使伤残了也不失战士本色,他们没有停止冲锋。张川为自己寻找的冲锋目标是,通过十七门自学考试,取得云南省的中文本科文凭。他右手掌被炮弹皮打穿,只剩下大拇指,耳朵曾被炮弹震聋,直到现在还常有耳鸣。他用左手练习写字,总使不上劲,那歪七扭八的字,气得他摔断了两枝自来水笔。但他终于耐下了心,每天抄格言,抄诗文,练了钢笔,再练毛笔。为了现在这一手流利的字,天知道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因为负伤住院,他失去了听辅导课的机会。考期临近时,尽管没有把握,他还是走进了考场:机会一次也不能放过。监考老师看到了他伤残的右手,就关切地说:“你如果来不及写,可以延长半小时。”张川埋着头拚命地写,只多花了十分钟就交了卷。考试结果:中国通史七十一分,文学概论五十四分。开了一门红灯,他毫不泄气,准备下半年再去补考。 全国战斗英雄史光柱和陈洪远曾在大江南北做了两百多场 “纯洁人的心灵”的报告,有时一天要连续报告三场。史光柱头部受过重伤,时常发作。他服下两片“安痛定”走上讲台,讲到紧要关头,疼痛复发,不得不用双手卡住脑壳来止痛,实在难以忍受,就把手悄悄地伸向一旁,让战友猛掐他的虎口来分散痛点。人们被他悲壮豪迈的报告所吸引,谁知他每回都是拖着被汗水湿透的疲乏身体从讲台上下来。他虽然看不到人们满脸的泪水,却听得到满场海潮般的掌声。信,雪片似的向他飞来。老人写信告诉他:“人民不会忘记英雄儿女。”一个大学生在信中表示要向他们学习,到艰苦的地方去磨练自己;有个小学三年级学生的来信尤为感人:“叔叔,你的眼睛看不到了,不要难过,我长大以后,一定考医科大学,把你的眼睛治好!”人民,是多么理解自己的英雄!他们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生存的价值。 光明在他们心里,史光柱的《残之声》诗句抒发出了英雄们的心声:“伤了腿的骏马尚且要奋蹄奔驰,折了翅的海燕尚且会顽强翱翔,啊,人生的一切,还会重新归还于我。” (二) 他们原来住在昆明军区总医院,医院的门外是条公路。英雄们伤势好转后,常在门口散步。形形色色的人好奇地围了上来,于是,便有了这样的对话:“你为什么要当兵?”——“因为我是祖国的儿子,报效母亲是我的责任。”“你流了血,除了伤残的身体,还得到了什么呢?”——“得到了祖国的信任,人民的热爱。”“没有奖金吗?”——“一分也没有。保卫祖国是军人的天职。”每每到这时,旁人会追问:“那你今后的生活还有希望吗?”勇士们微笑了,大声地说:“放心吧,我们一定会生活得很好!” 这绝非少男少女彩色的幻想,而是英雄们深思熟虑的结论。他们对“未来”这个字眼,经过一千遍一万遍的思索,结论只有一个:“浴血奋战,使我们明白了人到底为什么活着。我们永远不会躺倒,绝不会成为人民的包袱。” 他们是多么渴望贡献啊!张川从军校毕业,分配在军部当警卫排长,但这位出身于军人家庭的战士,一再恳求下连队上前线,终于到攻克老山的尖刀排当了“排头兵”。因为受伤,他将要离开部队了。他说:“我对组织没有任何要求,只是希望让我继续工作。我还年轻,要我不工作,比死了还难受!”他选择文学,就是为了将来能“写点什么”。史光柱穿上军装不久,萌发过一个愿望:当个卓越的指挥员。现在双目失明,就寻求新的奋斗目标:用笔来描绘军人。他请人给他读文学书籍,还收听电台的文学讲座。他已写了十五首诗,呕心沥血地构思,反反复复地修改。他把诗作寄给一位战友的作家母亲,请她指点。他对我们说:“十分艰辛,八分努力,总可以获得一分成功吧?”安忠文十分清醒地计划着自己的未来:“我现在还有一双耳朵和一双手,我首先要生活自理,只要旁的盲人能做的事,我都要学着去做。”为此,他学着盲文。他朝思暮想能有一辆代替双腿把他与外部世界联系起来的特殊车子! 比起其他三位战友,“孤胆英雄”陈洪远的伤势似乎轻些。这位在战场上歼灭了十六个敌人,多次濒临死亡又奇迹般活下来的战士,有可能上军校学习。然而他并不轻松。“荣誉只能说明过去,今后的生活还要靠自己去创造。我只有一只眼睛,或许上不了前线了,但我想尽量‘靠前’一点。万一那个目标还达不到,我就研究未来的战争,攻军事理论。” 未来啊,未来,如同其他二十岁的青年一样,他们也憧憬着未来的爱情。对于一个残疾的人,未来的爱情将是怎么样的呢? 史光柱收到的数千封信中,就有不少姑娘向他透露爱的信息。史光柱默默地把这些信放到了一边。是因为他缺乏爱的细胞吗?不。经过战火洗礼的英雄太懂得爱了,正因为如此,他不能轻易地接受爱情。爱情需要时间,需要理解和考验,对英雄的仰慕,或者只是同情、怜悯,并不是爱情。他希望未来的爱人并不是一时冲动才向他走来。他期待着真正能与他携手并进,走向未来的旅伴。 伤得最重的安忠文,正在热恋之中。当他还扎着绷带躺在病床上时,昆明纺织厂二十岁的女工邓阳昆读到报道,向小安献上了纯洁的心。最初,安忠文托护士代笔回信婉言谢绝了她。这位秀气文雅的姑娘急匆匆赶到医院来了,她愿当面向英雄倾诉衷肠。她说,她也想当兵上战场,但没能如愿,和一个血洒疆场的军人在一起生活,她会感到莫大的幸福。她还说,为人民受伤的人,应该得到正常人的一切,包括爱情。安忠文还是不愿连累姑娘。 “我的眼睛看不到了。” “我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 “和我一起生活,会有各种各样的压力。” “这些,我早就考虑过了。” 这样的爱情是不能拒绝的。在长征医院,我们读到了小邓从昆明用滚烫的语言写来的信。为了保守恋爱“秘密”,小安摸索着伏在病床上亲笔写情书。他还为自己和小邓在上海定制了两套西装,准备在举行婚礼时穿。如今,他装上了义眼,用床头的小木梳理好头发,依然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 南京路,中国最大城市的第一大街。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走来四位穿着簇新军官制服的军人。四位英雄,戴着三副墨镜,只有七条腿。他们豪迈地漫步行进,行人驻足,不由得向这几位不同寻常的军人投以惊奇敬佩的目光。 南京路,多么引人神往的繁华商业大街。勇士们还在孩提时代就听说了它。此刻,他们置身其间,却不由得想起了战火纷飞的前线,那仅可容身的猫耳洞。他们通过三只好眼,通过“第六感官”,感受着这儿的一切。他们知道,图书馆里坐满了渴求知识的青年人,人民公园的孩子们的笑脸正与鲜花一起盛开,百货商店琳琅满目的货架旁顾客盈盈。他们陶醉了。他们浴血奋战,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他们,四位年轻的共产党员,自豪而又充满信心地向前走着。大路朝前,二十多岁,依然是令人羡慕的年龄。前面是瑰丽的世界,他们还要在人生的道路上,走下去,走下去…… (原载6月16日解放日报)(附图片) 史光柱(左一)、陈洪远(左二)、安忠文(左三)、张川四英雄正在病房里弹起吉他,唱起欢乐的歌。长弓摄(解放日报供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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