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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青 1951-08-31 00:00

谈《牛郎织女》

第3版()
专栏:文化生活

  谈《牛郎织女》
艾青
最近我看了《牛郎织女》的几种演出,也读了一些解放后出版的《牛郎织女》的剧本和故事。这些作品对这个神话的处理,大约可以分为三类:
一类是修改得很少,或者是完全没有修改,演出时,还是采取打诨凑趣的态度,迎合城市小市民的落后趣味,以“机关布景”为广告,搞一些灯光斗法,真牛真鸟,还有色情的台词等等。听说有的甚至放映仙女沐浴的电影,舞台上出演了卖冰棍的场面。这种演出,是最不严肃的,人物的形象也是丑化了的。我曾看见华北戏院的演出,以一个很胖的女演员饰牛郎,这个演员是名角,白胖的圆脸,镶了金牙,绸质的衣服,手拿金花黑扇,有时披上用绿丝线结成的蓑衣,身后随一琴童牵真牛上场,好像一个公子在放牛;牛郎装天真,忽哭,忽笑。仙女阵里加进好几个男扮女装的丑旦,忸怩作态。
另一类是经过很大的修改,或是全部重写,增加许多情节,或是重新构造新的情节,借神话影射现实,结合目前国内外形势,土地改革,反恶霸斗争,镇压反革命,抗美援朝,保卫世界和平等等。这一类占数目最多。我曾看了几种剧本,这些剧本,把原来的神话传说一脚踢开,完全凭各人自己的构思能力来重新创造。武汉出版的凌鹤、叶江的《七巧姻缘》写的完全是人间的事,虽曾一梦到天上,所见也是地上的熟人;最后斗倒了王大户,牛郎织女团圆。“华东人民戏曲丛书”有两种关于这个题材的剧本:徐进的越剧《牛郎织女》,写明朝的故事,以农民起义为结尾。墨遗萍的蒲戏《乞巧图》,也完全写人间的事,以暴动为结尾。“民间通俗读物”中,姚昕的《牛郎织女》,散文体裁,写汉朝黄巾起义时的故事,以群众公审金罗汉为结尾。这些作品,十分生硬地掺杂了许多现代人的观念和现代人的语言,发一些惊人的议论。杨绍萱的剧本里,老黄牛竟唱了鲁迅的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当村民赶走长老时说“你那老一套,现在用不着”,“你这个老迷信,现在要打倒”之类的话;剧情里,也贯穿了和平鸽和鸱枭之争,用以影射目前的国际关系,最后是以“牛郎放牛在山坡,织女手巧能穿梭,织就天罗和地网,捉住鸱枭得平和”为结尾。这种倾向发展得最厉害的,可以上海新戏曲报第三卷第二期所介绍的无锡“大众京剧社”演出的《牛郎织女》为例。这个剧的情节,已找不到原有神话的线索,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东西了。
…………郑里老人是真理老人:他的大算盘可以算出“过去未来”,乃是根据了科学法则;他在山上煮炉修炼的是镰刀斧头;他教牛郎织女劳动,送给他们工具,宣传劳动创造世界;还用耕牛象征拖拉机、耕鹊代表和平鸟等,将社会发展史的学习,治螟运动,反对美帝侵略、土地改革宣传这许多内容,都缝在里面了。在手法上则颇有模仿苏联电影《宝盒仙笛》之处。有一场舞蹈还采用了“红军舞”的步姿。
戏里的绿叶岛和红云岛,又象征台湾、朝鲜。魔王则是杜鲁门。魔王治下的神仙谭格(原形臭虫)是坦克、费志(原形猫鹰头)是飞机、郝约(原形火箭)是火药、杜崇(原形毒虫)是瘟疫、黄宝(原形元宝)是金元,裘能是原子弹、麻岁(原形毒蛇)是教育、胡眉(原形狐狸)是外交。这些神仙们饱食终日,优哉游哉。终于在劳动人民的团结、觉醒和反抗下,全部消灭。…
还有一类是采取比较慎重的态度处理这个题材的,大体上保留了原有神话的精神。这一种占数量最少,在北京我只看见过“首都实验评剧团”的演出,尽管他还存在许多缺点,这种演出,我认为是比较认真的。《广西戏曲》报十九期发表了秦似的《牛郎织女传》的写作经过,他是主张尽可能保留原有的神话的情节的,不曾看到演出,这里不谈。
《牛郎织女》的神话,是中国人民的最好的文学创造之一,是我们民族的宝贵的遗产。历代许多诗人,都曾经为这个题材写过诗。这个神话的历史,就文字所记载,也已经有两千多年了。这个神话流布的地域,遍及全国。这个神话,虽然经过一些演变,各地所说的情节也不完全一样,但大体上可以分成两种:
一、织女是天帝的第七个(一说第九个)孙女,在天河东面织云锦天衣,牛郎在天河西面看牛,两人都很勤勉,天帝爱怜他们,让他们结婚,婚后两人贪图逸乐,荒弃劳动,天帝发怒,使之分开,中间隔天河,命乌鸦去告诉他们七天见面一次,由于乌鸦传错了话,说成每年七月七日见面一次。
二、织女是王母娘娘的外孙女,在天上织云彩,牛郎是人间的一个看牛郎,受兄嫂虐待,一天牛告诉他织女和别的仙女要到银河沐浴,叫他去取一件仙衣,织女找衣服的时候,他去还给她,并要求她和他结婚,她一定会答应,牛郎就照样做了。织女和牛郎结婚后,生一男一女。王母娘娘知道了,把织女捉回去,牛告诉了牛郎,他可以把它的皮披在身上,追到天上去。等牛郎挑了两个小孩追到天上时,王母娘娘拔下发簪在织女后面一划,就成天河,把这一对夫妻隔开了,但他们常常隔河相望啼泣,感动了王母娘娘,于是允许他们每年七月七日相会一次。相会时,由喜鹊架成桥。故《牛郎织女》的神话亦名《天河配》、《银河会》、《七巧姻缘》、《乞巧图》、《鹊桥相会》。
这两种神话,情节虽然不同,但都是根据古代人民对于天上的星象的变化,结合了自己生活上的情节所产生的。从这两种传说看,我是比较喜欢第二种传说的。第一种传说所产生的情节,完全是天帝的安排,又反映了爱情和劳动是矛盾的,因此先有天帝的“恩赐”,后有天帝的惩罚。第二种传说,反映了中国古代的劳动人民对于幸福生活的渴望,对于婚姻生活的民主观念,但由于社会制度的限制,不可能美满的实现。王母娘娘的阻碍,象征中国封建宗法社会的压迫。这个传说,是一首极美的想像的诗,纯朴而又健康,所以它能如此久远地深入人心。
爱惜这类神话并给以整理,使之更丰美,是文艺工作者的任务之一。像这一类神话,可以用各种形式去表现。但在改写的时候,希望能注意几点:
一、严肃的对待民间传说,尽可能地保留原有传说中美丽的情节,不要破坏神话的纯朴的想像。爱惜我们民族的民间传说,爱惜长期流传在人民群众中的神话,是我们爱国主义精神的表现,也是一种群众观点。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神话传说,这些神话传说,是各民族的祖先对自然现象、人生经验、劳动、爱情、斗争的一些观念的组合。许多神话里,强烈地流露了我们祖先对于幸福生活的愿望和意志。许多神话里,都反映两种势力的矛盾:人和神,人和恶魔,以及人间的善与恶的矛盾,这些矛盾,就是阶级社会的矛盾。有的是人胜利了,有的是人失败了,有的德行胜利了,有的是罪恶胜利了,有的是调和妥协了,就构成喜剧和悲剧。当我们改编或是重写的时候,必须首先研究这些神话的演变,掌握它的基本精神。我们反对那种以轻率的态度处理民间传说的作风,反对把一个原来很美丽的神话加以任意宰割的野蛮行为。
二、改写的时候必须把主题思想明确起来,把劳动、爱情、反封建这三种基本的观念强调起来。把牛郎和织女回复到劳动人民的本来面目。有的戏把织女写成像大家闺秀一样的多愁善感,把牛郎写成一个傻瓜。有的戏又把牛郎写成像一个书生,例如一个剧本里,牛郎上场时竟唱:“秋光如画白云飞,柳浪闻莺踏翠蹄,荷笠牧童牛背坐,无腔短笛唱斜晖。”这些都是一种对劳动人民的歪曲。牛郎和织女应该是勤劳、勇敢、富有理想,不然的话,他们怎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创造生活:一个敢于违抗王母娘娘的权力,一个敢于和天仙女结婚?而当织女被召回天上去时,牛郎又怎么敢于追到天上去呢?
三、神话虽然根据现实产生,但它并不完全是现实,它比现实赋有更多想像,假如把这些想像抽掉,或是不适当地强调现实,都会丧失神话的纯朴和天真的美。有人改写神话时,拘泥于细节的真实,忽略了创造这些神话的古代人民的基本观念。他们杜撰许多情节,把这些情节生硬地掺和在里面,使原有神话的线索完全模糊了,他们喜欢借任何一个人物的嘴,来发表一些危言耸听的所谓“哲理”。神话是人类幼年期的产物,它们虽然简单,甚至不合乎自然科学的常识,但它们常常是最本质地表现了古代社会的阶级矛盾,传达了古代人民的生活愿望,因此基本上是真实的、科学的、动人的。以普通的科学常识来衡量神话,结果只会把所有的神话都判处死刑。从自然科学的见地来说,既没有所谓“天河”,这条“天河”是由数不清的恒星所构成,牛郎和织女这两颗星也不会每年见一次面,它们之间的距离,至少有一万光年以上。但在我们祖先的创造里,王母娘娘的银簪一划而成天河,喜鹊搭桥使牛郎织女能见面!这是多么大胆的想像!
我们必须尊重这些想像,再把它们互相抵触的部分,加以合理的解决(传说织女在银河洗澡,这样原来就有银河,后来又由王母娘娘划了一条银河,不是有两条银河了么?)使原有的情节更合乎人情,增添情节,也必须根据这些想像。假如把原有的许多想像都改变了,那就不妨另外写别的神话。
四、我们不是一般地反对影射,我们反对完全不根据历史事实和原有传说的情节,随便加以牵强附会的许多所谓“暗喻”。象征,是文学表现手法的很重要的一个部分,但有些作者却凭空制造许多所谓“暗喻”,作者本人可能是煞费苦心,但观众看了只会感到莫名其妙。有一个剧本里,以牛车和牛结婚来“暗喻”生产工具和交换工具的结合,这是很令人费解的。
有些人一写历史剧和神话剧,就想“借古喻今”,根据现在的需要,把历史事件的情节给以重新编造,或是借历史人物的嘴发表现代人的理论,或是在结尾上加添一点“暗喻”之类。今年年初,我曾看过景孤血写的封神榜的戏《姜子牙与哪叱》,全剧充满神怪魔法,最后姜子牙和申公豹斗争,申公豹变成一只纸老虎从天而降,被人戳穿,这样就是“戳穿纸老虎”,听说和抗美援朝有了联系。我们说文艺工作必须反映现实,必须连系实际,有的人把这个意思,理解成简单化、庸俗化了。他们以为连系实际,只是把每个时期的中心任务,像贴标语似的放到作品里去,完全不管那个作品写的是什么时间、地点、事件,因此把周文王时代也写成抗美援朝,实际上那时美洲新大陆还没有被发现呢!
有的人对神话完全采取否定的态度,有的人以为神话就是迷信,这种看法是错误的。神话与迷信很容易混淆,但我们又必须把它们区别开来。我们所反对的,是那些鼓吹因果报应,以阴曹地府的酷刑,和阴森恐怖的鬼魅,来镇压人民反抗心理的宗教迷信;但这并不等于说我们要取消了想像。宗教迷信向人民进行反动教育,而好的神话则是启发人民合理的想像,对生活寄托以理想。当然,神话里常常掺杂了迷信的成分,在改写的时候要善于区别它们,把迷信的成分去掉。《牛郎织女》的演出里,牛神使用“点化术”,牛郎突然置身在豪绅家庭;牛郎和兄嫂分家后,兄嫂家里遭天火焚烧,这些是鼓励人完全依靠神来奖罚的,带有浓厚迷信色彩的部分,假如把它们删去,不但不会损害原有的神话,只会使这个传说更合理更单纯,更健康,也是更美。
总之,《牛郎织女》是中国人民所熟悉与喜爱的神话,我们希望将来有比较完整的剧本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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