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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潜 1951-11-26 00:00

最近学习中几点检讨

第3版()
专栏:

最近学习中几点检讨
北京大学西方语文系教授 朱光潜
在最近两个月教师学习中,我重新检讨了我的思想,发现百孔千疮,病根都在封建意识和洋教育。
伏根最深的是封建意识。从前常把自己划分到小资产阶级,这是不忠实的为自己开脱。在两代以上,我的家庭本属于地主阶级,到祖父手里才没落到小资产阶级。祖父和父亲都靠教书维持生活。但是到了父亲晚年,家里有些积蓄,又买了一些田,做了地主。在抗战期中,我的妻子又拿了一些积蓄,在她的四川娘家附近买了些田。所以我的地主身份是确定了的。虽然我的主要生活来源一向是薪资收入和稿费版税,我确是剥削过旁人的,而且是在剥削阶级环境中培养起来的,这就栽下我的封建意识的根。
影响最大的是这剥削阶级的封建教育。我到十五岁才进学校,前此都跟父亲读旧书。父亲管教极严,我从小就养成一种怯懦拘谨的性格,没有一点冒险的精神,后来自私自利,妥协动摇,都与这封建的家教有关。我从旧书中受到影响最深的是道家清虚无为的那一套思想。这思想依我的不正确的了解,是认为人世一切是非善恶,在超一层的地位去看,都可等量齐观,值不得深加计较,为着不自寻烦恼,我们最好“任运随化”(听其自然),清虚无为,落得一个干净。这是剥削阶级的一个极自私自利和自高自大的思想。这种思想养成了我轻视群众,自处超然的态度,也养成了我对人处世的妥协保守的态度。隔岸观火,事不关己,且莫过问。倘若祸事临到自己头上,也以闪避为妙。有位朋友批评我,说我应付人事就像打太极拳。这话真是一语破的。打太极拳的秘诀在以柔制刚,不攻只守,随方就圆,善于让避。这其实就是道家的处世术,也就是一般人所谓“世故”。要讲世故,就要处处朝抵抗力最小的方向走,不抵抗,只妥协,妥协才能“守”,才能避免于己不利的麻烦。明明这是自私自利,我们剥削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却欢喜给它一个漂亮的化装,说这是“超脱”,这是“清高”,来喂养自高自大的感觉。
这套封建意识是我的土生土长的根干,我后来又拿帝国主义的洋教育来“移花接木”。到了二十二岁之后,我就进了香港大学,受了殖民地的教育,随后又转到英国和法国,在几个大学里一直混了八九年。在这时期中,我所醉心的是两种东西,一是唯心主义的美学,一是浪漫主义的文学。唯心派美学的要义在“无所为而为的观照”,在超脱政治,道德以及一切实际生活,只把人生世相和文艺作品当作一幅图画去欣赏。浪漫派文学的特点在发挥个人自由,信任情感想像去发泄,去造空中楼阁。这种美学和文学是沆瀣一气的,都是反映资本主义社会的病态,知识分子对着社会的恶浊束手无策,于是逃避现实,放弃积极斗争,姑图个人的精神享乐,甚至为虎作伥,维护反动政权的统治。当时我对此当然是盲目的,只觉它们尽善尽美。很显然的,唯心派美学和浪漫派文学都和中国道家思想有共同点,所以它们在我思想里就自然一碰就接合起来了。这种“移花接木”的结果就把我养成一个不但自以为超政治而且自以为超社会的怪物,我臆造一个高高在上的阶层,站在那上面去玩味空中楼阁,连现实世界也当作空中楼阁看,对一切都冷眼旁观,觉得种种人件件事都一样顶有趣。这可以叫做“看戏主义”,其实就是“滑稽玩世”。这次听周总理的报告,觉得最切中我的要害的是批判旁观态度的那一段话。
自己有病,所害还仅限于一身,传染到旁人,情形可就更严重。过去二三十年中我不断的用我的那套有毒思想来编书写文章,其中像“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和“文艺心理学”之类竟得到很广大的读者群,并且博得许多青年的赞赏。这是我初料所不及的。我当时还是一个年青人,本意无非借此赚点稿费,取得一点声名。像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的处女作居然轰动了一时,可见当时中国思想界的贫乏与混乱。我的思想是一种逃避主义的思想,其根源在上文所说的封建思想与洋教育所形成的买办思想的结合,它一方面反映着对封建社会的留恋,一方面也反映着西方资本主义末期的厌畏现实。当时中国社会正处在极紊乱的状态,一般青年苦闷,觉得无路可走,我向他们指点出一条逃避的路,我的那些书之所以广受欢迎,也正因为投合一般人心理上懒怠的弱点。它们可能发生的影响当然是使读者们放弃积极斗争,而这在无形中也就帮助维持了反动统治。去年蔡仪诸人在“文艺报”对我的美学思想进行了批判,当时我心里还有些不服。这一年来我对新的文艺理论稍加研究,才明白我的基本立场和观点都是错误的。我愿意趁此向我的读者和批评者谢罪。
从前我自负“清高”“超脱”,现在我向自己提出这样一些问题:过去二十年我是否真正在“旁观”呢?是否真正“超脱”呢?我没有间断的在大学里教书,究竟是为谁服务呢?从前我未尝不自以为这是为教育,为学术,现在细加检讨,才明白我孳孳不倦的首先是为我自己个人的利益,为名利,为地位,实际上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清高超脱。我在反动政府之下服务,实际上还是推动那座反动机器的一颗螺丝钉。我一向存着“为学术而学术”的幻想,站在“学术自由”的地位,在言论上和行动上都一度反对过国民党。可是在抗战中武汉大学教务长任内,终于加入了国民党,又以高级职员的身份调到国民党“中央训练团”受过训,接着替“中央周刊”,“周论”,“独立时论社”之类反动刊物写了些反动的文章,任过伪中央委员的名义,在北京还赴过蒋介石的宴会。尽管这一切都可以找到一些为自己开脱的借口,我站上了反动派的立场,替反动派服务,却是无可讳言的事实。
有一件事须特别在此提出检讨的,就是我对于学生运动的态度。对学生运动我一向是不同情的。记得抗战前有一次胡适在北京大学三院演讲,劝学生不要罢课,当场就有许多学生在下面嘘;我心里很不舒服,以为简直是胡闹。在武汉大学时期,我记不得与学生运动起过直接的冲突,不同情是依旧的。那时的不同情还主要的是从超政治的观点出发,以为学生只要专心读书。到了北京大学复原以后,学生运动愈剧烈,我对学生运动的态度也就愈趋反动。我在报纸上发表过诋毁学生运动的文章,在教授会里也反对过拥护罢课的提议。这时候学生只要专心读书那个老观念也还存在,但主要的是由于我已站上反动的立场,对学生运动的革命性质认识不清,怕学校因此受动摇。当时我和学校行政人员都站在一边,都深怕出乱子,得罪了反动政府,归根结蒂,还是在想维持那个反动政府。当时我还自以为是,现在我明白学生运动的革命意义了,想起那些反动的言论,真觉无地自容。这是我应该向人民谢罪的。
现在我分析我的错误根源在从洋教育那里得来的那一套“为学术而学术”的虚伪的超政治的观念。事实上主张超政治便是维护——至少是容忍——反动的统治,如果加以鼓吹,也便是反革命。从前我也存过“中间路线”之类的幻想。现在我看明白了:从五四运动之后,中国知识分子根本上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革命,便是反革命。在革命和反革命的猛烈斗争中标榜“中间路线”,鼓吹“超政治”,迟早总要卷进反动政权的圈套里去,和它“同流合污”。这便是我的惨痛的经验,也是许多类似我的知识分子的惨痛的经验。
趁便我要检讨一下我的买办思想。我受过长期的英法帝国主义的教育,对于法国人和法国文化都很爱好;很看重英国文学;对英国人说不上亲爱,却有些佩服。至于美国人和美国文化我都一向不大瞧得起。不过这只是一些小差别。概括的说,我对欧洲文化,从希腊以至现在,都非常景仰。我倒不曾想过中国文化处处不如人,不过确曾想过西方文化在某些方面是比我们强。我的一个野心就是要把它搬运一些到中国来。在政治思想方面,我曾经醉心于英美式“民主自由”,也曾经想望过它可以应用到中国。我虽瞧不起美国人,可是美国人富强一个观念是有长久根源的。亲美病我没有,恐美病我却有过。志愿军初到朝鲜,当时我很心惊胆怯,深怕这要惹起大祸事。经过一年多的抗美援朝的教育,我才逐渐有较清楚的认识。有几件事可以为例。从前我一再想找机会再去外国,现在我渴望久在英法美的几位好朋友能赶快回国。从前我应英国文化委员会邀约,作过演讲,当时自觉荣幸,现在深以为耻。从前听旁人忧虑到美国的武力,多少表示同感,现在听到同样论调,心里就嫌他落后,要和他争到面红耳赤。不过长久根源不易一旦就拔除干净。因此我就更深的体会到学习的重要。它不断的提高警惕,不断的把下意识(一个藏垢纳污的深坑)中的有毒思想发掘出来,因而加以洗清。
最后,我得检查一下现在的立场。我向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是否已经丢开反动立场而站上人民立场呢?由浮面意识所给的答案是肯定的。我当教授,在认真地教书;我当工会学习小组长,在认真地学习,认真地办事。我认为这便是为人民利益而服务。不过向深一层思索一下,我还是有些惶惑。我这怯懦拘谨的人对自己应做的一份事向来就不敢马虎,从前如此,现在也还不过是如此。问题在我的做事不马虎是否还是为着自己的衣食地位和名誉?是否站在人民立场来说,我的不马虎的程度就算够了?我得坦白地承认,我现在还经不起这两个问题的考验。比如说,教书我还是不免只在课堂上认真,课外帮助同学的工作还不够;做小组长我还不免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态度,缩手缩脚,只是为着怕犯错误。这就说明了我为自己打算的多,为人民打算的少。这也就说明了我的政治水平还很低,还存在着纯技术观点,事务主义以及雇佣观点之类严重的毛病。学习的结果到现在为止,只做到使我在理智上明白什么叫做人民立场,而且明白我还没有真正站上了人民立场。我相信意识也可以影响存在,我的这一点认识虽是一个初步的收获,却也是一个重要的收获,因为它可以做我向前努力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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