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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传会 1988-01-31 00:00

在历史的连接线上〔报告文学〕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在历史的连接线上
〔报告文学〕
黄传会
上海宝山宾馆。无意间遇到了新日本制铁公司派驻宝山钢铁总厂炼铁厂的指导专家梅津善德先生,脑子里马上闪出这样的念头:我要采访的赵超正是炼铁厂厂长,何不先听听这位洋专家对赵超的看法?于是,我们之间便有了以下的对话:
“梅津善德先生,请你谈谈对赵超厂长的印象好吗?”
“完全可以。我与赵超先生是老朋友了。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位非常优秀的管理干部。我1982年认识赵先生,那时他还是副厂长,可我就预感到他将来一定会当厂长的。”
“你觉得在日本和在中国当厂长一样吗?”
“有相同之处,不过很多地方不一样。中国的厂长不仅要管生产,还得管生活;日本的厂长只需管生产,其它的事全部由协力公司负责。又比如,日本工厂的职工提意见可以,但厂长说话绝对算数;你们中国,厂长的话职工却可以不听。”
“你是日方派驻厂里的专家,假设现在要你出任这个厂的厂长,你敢承担吗?”
“不是谦虚,让我当厂长我干不了。说实话,当时把这套设备交给贵国,我们日方还不是很放心呢。现在事实证明,作为一厂之长,赵超先生是完全可以信任的。”
两天以后,我来到炼铁厂。
赵超约摸50岁,个子墩实,古铜色的脸庞上有一双明亮的大眼。他陪我参观十里厂区,只见到处是宽敞壮观的厂房、高耸入云的烟囱和纵横交错的管道,显示出这个现代化企业的雄伟气魄。我们乘电梯登上了高达百米、容积4063立方米、年产量为300万吨的一号高炉。据说,这种规模的超级高炉,目前全世界也才有26座。站在这个钢铁巨人的肩膀上,朝东望,不远处就是长江口,滔滔江水正如万匹野马,向东海奔腾而去。此时,我觉得,我的心底也有一股激流在撞击。
赵超只是默默站立着,微蹙着眉心像在思索着什么。然后,他告诉了我许多,许多……
钢铁巨子在艰难的分娩中诞生
1978年,美、苏、日、中四国钢产量是这样的:
美国:12000万吨,平均每2人占有一吨钢;
苏联:15000万吨,平均每1.8人占有一吨钢;
日本:10200万吨,平均每1人占有一吨钢;
中国:3178万吨,平均每30人一吨钢。
对于中国人,这是一组多么令人难堪的数字!又是一组多么引人深省的数字!
所幸的是,那时中国人已经从十年噩梦中醒来了,面对祖国和民族受难的历史,一齐发出了“要富强、要现代化”的呼声!
“嘭!嘭!嘭!”1978年12月23日,第一根钢桩打进了宝山沉睡万年的褐黄色的土层中。震天撼地的锤击声在向人们宣告:一座由日本和西德引进的大型现代化的宝山钢铁联合企业将昂然而起,我国钢铁工业将实现从五十年代向八十年代的大跨越!
现代化之风不可阻挡地吹进了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长江之尾东海之滨这块12平方公里的土地沸腾了。
鞍钢,5月的一个夜晚。
赵超站在夜幕中,久久望着灯火通明的11号高炉。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就要离开这个战斗了17个春秋的阵地了。此时,他是悄悄来向自己最亲密的伙伴告别的。两位炉前工拿着钢钎在捅铁口,哦,又该出铁了,他心里一阵颤动……
1962年夏天,毕业于东北工学院钢铁系的赵超,带着一位热血青年为发展我国钢铁工业贡献青春和智慧的雄心壮志,来到鞍钢,在高炉当上一名年轻的工长。他把心思都放在炼铁上,想在事业上一显身手。然而,他的好景不长,“文革”中竟无端被撤了工长职务,当了一名炉前工。他不想当“官”,也不怕流汗,只要能让他炼铁就行。可是,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革命的口号越喊越响,高炉的铁水却越来越少。有一段时间,全鞍钢11座高炉竟停产10座。他的心像刀剜似的难过极了。直到恶梦般的浩劫终于结束,他才被调任高炉炉长和厂值班主任,这时已经42岁。但他那为祖国钢铁事业奋力拚搏的雄心依然殷殷如昨。不久,传来宝钢上马的消息。他立即意识到,那里将是我国钢铁工业的腾飞之地,也是自己施展智慧和才干的新的舞台。他坐不住了,便主动请缨参加宝钢建设。
再见了,老伙伴!赵超默默地再一次朝11号高炉投去深情的一瞥。
披着鞍钢的风尘,赵超来到宝钢建设工地。
高炉分指挥部设在月浦镇南。解放前夕,我解放大军曾经从这里打开一条血路,直捣国民党占据的宝山县城,32位烈士的鲜血洒在这块土地上。如今,这里进行的也是一场战斗——另一种意义上的战斗。
钢铁在这里撞击。
智慧在这里凝聚。
建设者在这里留下了辉煌的足迹。
巍峨的一号高炉终于像巨人般站立起来了。
1985年9月15日上午10时,宝钢人用象征钢铁之火、科学之火、友谊之火和青春之火的四把火炬,从钢铁老企业上钢一厂引来火种,点燃了一号高炉。24小时以后,高达1400多度的铁水,裹挟着烈焰,冒着淡蓝色青烟,从出铁口奔腾而出。
经过艰难的分娩,现代化的钢铁巨子诞生了。
赵超站在欢庆的人群中,望着那滚滚铁水,热泪盈眶。忽然,他觉得一股浓烈的困意朝自己袭来,忙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主控室,在一只小马扎上坐下,连安全帽都来不及摘下,便呼呼睡着了。为了宝钢的第一炉铁,他已经有30多个小时未曾合眼……
面对新技术新观念的挑战
用大庆的原油,用渤海湾的对虾,用掉到地上能摔成八块的天津鸭梨……全国人民节衣缩食,拿出18亿人民币外汇,换来的这座现代化炼铁厂,如今已交给了赵超和他的1400名职工。
还记得1980年9月五届人大三次会议上,人大代表们那场严肃的质询吗?那时,代表们关心的是,宝钢是不是让外国人骗了?宝钢的投资是不是无底洞?而现在十亿双眼睛关注的是,国家花费巨资买来的这套现代化设备,宝钢人能管好吗?
对于中国人能管好宝钢,连日本人也怀疑过。
还是在日本大分制铁所实习的时候,有一天,赵超和日方指导人员金庭三随便聊了起来。金庭三问:“赵先生,贵国花费这么多钱,买了这套设备,你说贵国的工人能管理好吗?”赵超想了想没有回答,而是微笑着反问他:“你觉得呢,金先生?”金庭三犹豫片刻,说:“我对贵国的国情了解不多,恕我直言,中华民族的勤劳、勇敢、善良是举世闻名的,可有些中国人的懒散也是罕见的,特别是面对这种现代化大工业……”说完,金庭三负疚地朝赵超深深鞠了一躬。
赵超的心抽紧了。在日本的那些日子里,他老在思考着,一个国土狭窄、资源匮乏、原材料主要依靠进口的国家,却在战后几十年内实现了腾飞,成为当今世界的经济强国,这难道是上帝的恩赐?不。日本的兴起,除了国际上的有利条件,还有他们自己的努力,他们是靠整个民族的励精图治,靠先进的现代化管理手段。这方面,我们落后了,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已开始直追。
多少年来,浓烟翻滚、铁花怒放,炉前工拿着钢钎在捅铁口,一直是作为钢铁工人的标准形象出现在屏幕上和画报里的。可在宝钢,许多设备的操作都是集中控制的离线操作,综合料场的20台堆取料机和316条皮带运输机的运行,烧结车间从配料、混料、烧结直到破碎、筛分,高炉的上料、送风、煤气除尘等,都是由操作人员在恒温的控制室里,依靠仪表、按钮和键盘,进行调节的。生产的程序化、系统化,使定员大大减少,劳动强度大大减轻,但对工人的智力和知识的要求却大大提高。像高炉炼铁,在老企业里,有秤量、卷扬、热风炉、煤气等岗位,每班定员约10人。现在合并称为运转工,由单一工变为复合工,每班定员为4人,要求工人的技能由“一专”向“多能”转化。一个运转工既要管上料系统,又要管热风炉系统,还要管煤气系统和高炉的供水系统。只有掌握这四大系统的工艺知识、设备性能和操作点检技能,才能成为合格的高炉运转工。这是摆在传统钢铁工人面前的新课题。
赵超面对新技术新观念的挑战上任了。
他所带领的炼铁厂的职工,来自鞍钢、武钢、马钢、本钢,来自全国四面八方。他们带来了各厂的优良传统,同时也带来各种旧习惯势力。10个人的优点加起来,不一定是10种优点;可10个人的缺点合在一起,比10种缺点还可怕。
赵超决心从ABC抓起,从最基础的“标准化作业”抓起。有人嚷嚷开了:“赵超赵超是照着日本人抄。”赵超听后笑了。笑后,他又严肃地问那些人:“我们花那么多钱买回这座工厂,又花那么多钱派人到国外学习,如果连抄都抄不来,又从何谈起要超过人家?”
日本工人在控制室操作台上操作时,为防止按错键钮,都要实行“指差称呼”,比如高炉上的热风炉要换炉,操作人员在启动换炉开关时,眼睛要看看开关和指示灯,嘴里还要说:“由一号热风炉换二号热风炉”。我们的工人不习惯,觉得启动开关时,还得当着大伙儿的面,一个人自言自语像演戏似的,不好意思。赵超没有迁就,一切严格按操作规则办,违者轻的扣除奖金;重的从岗位上撤下来。
这是一份炼铁厂政工部门(包括组织科、宣传科、党办、纪委)今年8月份的工作总结,一张八开纸上,写着四个科室一个月所做的17项工作,写着下个月准备做的工作要点。没有客套,没有废话,简明扼要,一目了然。这就是赵超所提倡的“一张纸管理”。
刚开始,不适应。各科室、车间的总结洋洋大观,好几张纸,开头部分千篇一律,几乎成了一种公式:“在上级党委的领导下,在各级领导的关怀下……”好像不写上这些就是不要党的领导。不行,退回重写,把所有的客套和水分统统去掉。
机动科打了个报告,需从国外购买某种器材备件。一上来也是三张纸,无非是这种备件如何如何重要,没有它生产将会受到什么影响等等。废话!如果不重要还要你打什么报告?何必花外汇到国外买?赵超连看都没看,毫不客气地退了回去。
这里每分钟要出7吨铁水,时间在这里显得格外宝贵。其实,并非中国人天生罗嗦。适应了,会觉得“一张纸管理”节约了多少时间。
这么个大厂(在老钢铁企业相当于3个厂:炼铁厂、原料厂、烧结厂),千把号人,该有多少事,想开会,每天有会开。开起会来,3个车间每个车间谈20分钟好了,加上七八个科室,领导再讲讲话,没有两个小时完不了。赵超坚持可开可不开的会坚决不开,而且,在开会时提议发言不超过5分钟。
这是一种刺激,一种灌输。谈到这个问题,赵超两眼炯炯有神,说:“我们的职工缺少现代意识。作为企业的管理者,要经常用现代意识去刺激你的部属,必要时,还要强行灌输这种意识。”
凡是到过炼铁厂的,都觉得他们的职工有很强的自我管理意识和组织管理意识。这里,经常有外单位的共青团干部来参观、交流。厂里的团员、青年在介绍情况时,都是按照“PDCA”(P计划;D实施;C检查;A总结。这是国际现代化管理最基本的方法)的方法进行的。一张纸,PDCA,干脆利落,显得训练有素。
现代化的设备可以花钱去买;现代化的管理和现代化的意识却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
对于这个问题,赵超的脑子是清醒的。
从“传统人”中走出来
从鞍钢到宝钢,20多年的距离骤然缩短了。
赵超和他的1400名职工,恰好站立在这条历史的连接线上。
人们都说赵超是幸运的,在全国大大小小几百个炼铁厂的厂长中,他最先走进现代化的行列。
那么,他在尝过现代化的滋味儿以后,又有怎样一种感触呢?
也许是因为这个“庞然大物”来得太突然了一些,好多准备工作我们还来不及做。新的,旧的,中国的,外国的,一时还没理顺,常常相互缠绕在一起。就像一个人,饿了几顿,突然面对一桌山珍海味,他的肠胃尚需有个适应过程。
早晨,赵超刚刚走进办公室,厂办秘书来了:“厂长,总厂的安全检查组马上就到,他们想听你谈谈厂里的安全情况。”他只好坐下来,认真地归纳了几条。待汇报完,送走安全检查组,一个小时过去了。他正准备到车间转转,迎面来了消防检查组,又是点名要听听他这位第一把手的意见,他不得不又留下来。好不容易把消防检查组送走,秘书又追了来:“厂长,计划生育办公室马上要来人,他们想请你……”赵超把安全帽一摘,急了:“还有完没完?哪个检查组下来都要我陪着,我赵超难道有三头六臂?我还炼不炼铁?”
牢骚可以发,事情照样得管。年轻工人在外头打架斗殴,被派出所拘留了,人家来了通知,让你厂长去把人带回。你能说我忙不过来,这个人我们不要了?职工的房子问题、孩子的入托问题解决不了,找你厂长帮帮忙,你就是帮不了忙,安抚一下总也是应该的吧。赵超大约算了算,刚当厂长那阵子,他要把60%的精力花在这些杂事上。现在,好了一些,还得用30%的精力。
国外,厂长处理个把工人,太容易了。在这里,一个厂长的权力却有限得很。有件事曾经被当作笑话传过:一位青工无视劳动纪律,长期无故旷工,厂里决定将其除名。报告送上去了,上头迟迟批不下来,催了几次,仍无音息。后来,连那位青工都等不及了,直接给赵超打电话:“赵厂长,你不是要除我的名吗?你赶紧让上头批下来呀!没有正式通知,人家工商所不给我办个体户营业执照。”弄得赵超十分尴尬。
看来,那位日本专家梅津善德先生对于中国的国情还是颇为了解的,他觉得自己当不了中国工厂的厂长,并非是一种谦虚。
好在从引进设备的第一天起,宝钢的决策者们就在思考、探索如何用新的管理体制来代替旧体制。去年,为了使各分厂的领导能集中主要精力抓好生产、技术和管理,总厂成立了企业开发总公司,负责全厂的后勤生活。这不啻是帮助各位厂长卸下一个沉重包袱,砍掉一条累赘的尾巴。
耐人寻味的是,赵超自己也曾经在老的钢铁企业工作生活了18年,老企业在他身上留下的印痕,是不是由于设备的更新而消逝了呢?
那是厂里的食堂被开发总公司收回统管后不久的一天,鞍钢几位老熟人来厂里参观,快开饭时,赵超要厂办的管理员让食堂炒几个菜,不一会儿,管理员回来了,说现在太晚了,食堂没法准备。赵超说:“你告诉食堂,我自己掏钱请客还不行?”管理员不得不提醒赵超:“厂长,别忘了,现在食堂已经不归我们管了。”赵超火了:“这算什么事儿?我大小也是个厂长,自己掏钱炒几个菜招待熟人都这么难,统管统管,这样下去,还不如让我们自己管方便!”
曾经为那个沉重的包袱、那条累赘的尾巴而烦恼,曾经热切地盼望着新体制的诞生,难道现在又要成为新体制的绊脚石吗?冷静下来一反思,赵超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起了一本《人的现代化》的书中写着:“再完美的现代制度和管理方式,再先进的技术工艺,也会在一群传统人的手中变成废纸一堆。”赵超清醒了,又一次告诫自己:摆脱旧观念那巨大的、无形的引力,从“传统人”中走出来!
投产一年,炼铁厂已经累计生产铁540.8万吨,主要技术、经济指标达到了设计水平。据统计,宝钢与国内钢铁厂可比指标36项,有23项达到国内一流水平;与国外钢铁厂可比指标21项,有11项达到国际先进水平。钢铁般的事实证明,中国人有管理好现代化企业的雄心,也有管理好现代化企业的能力。
离开宝钢前,我和赵超又一次登上百米高炉的平台。夜幕悄悄降落了,十里钢城溶进一片灯的海洋中。“等我们的二期工程完成后,你再来吧,那时候,我们将拥有两座这样的高炉。那时候,年产量将达到600多万吨。”
一阵沉默过后,赵超又说:“最近我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作为国内设备最先进的炼铁厂的厂长,我的眼睛不应该光盯着300万吨和600万吨,而应该努力使我们的企业跻身于世界炼铁行业的先进行列。再说句大胆的话,我们宝钢人为什么就不能领导世界钢铁的新潮流呢?”
我的心微微一震。映着灯光,我瞥了身旁这位墩实质朴的厂长一眼,只见他古铜色的脸庞上,那双深沉的大眼闪烁着激奋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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