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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 1990-09-30 00:00

康乐宫听歌

第8版(副刊)
专栏:

  康乐宫听歌
肖复兴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歌,我的心受到强烈的震撼。在武汉市刚刚落成的康乐宫里,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男青年手持话筒唱着一首《小白杨》。他离我是那样近,我看见他黑黑的眸子里随着那深情的歌声起伏而蓄满泪花,在旋转的彩灯映照下一闪一闪格外明亮。我的心禁不住翻起一个个浪头。他唱得那样投入,那样动情。仿佛这一刻世界已经消融进他的歌声里,他并不由于腿残而站不起来,明明化作了歌声中那一株笔直的小白杨……
另一位腿残疾的男青年拄着单拐上场。他一身白色服装,很是潇洒。那条残腿并没有妨碍他什么,拐杖成了他独特的道具,他敲着它,用一条腿有力移动着舞步。他唱一首名叫《站台》的歌。那铿锵奋进的节奏随着他清亮的嗓音,像是三月桃花水泛着不尽的浪花,喷吐着激扬飞遏的青春气息……
我从来没有听过残疾人唱歌,唱得这样激越,像是一片湛蓝无云高远深邃的天空,或一泓纯净透明毫无杂质的清泉。不知别人听后如何感想,我感到他们是在用心唱,而绝不仅靠嗓子。我为他们的歌声流下了眼泪。
武汉残联的秘书长告诉我第一个唱歌的叫田永平,小伙子为来唱歌拄着拐,倒了三次公共汽车。第二个叫李传明,武汉残疾人艺术团的副团长。康乐宫就是残疾人演出的专门场所,是他们一显身手的舞台。
演出结束,我特意在门口等候田永平和李传明。我紧紧握着他们的手,一时不知讲什么好。同样一首歌,有人可以摇落万金而走俏如同夏日流行的超短裙。有人却是一辈子默默用心对着漠漠世界深情地唱。他们不求什么,只想听到世界的回声。更何况他们是残疾人,上帝给予他们的不幸多于正常人,他们命中注定付出的代价更要多于正常人。因此,他们分外珍惜这歌声。这是他们的心。这是上帝给予他们长翅膀的精魂。望着两位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我想起帕尔曼那无与伦比的小提琴声。帕尔曼也是残疾人,坐在轮椅上走遍世界演奏他的小提琴。
武汉一别,我想可能再不会见到他们了。但他们的歌声永远回荡在我的记忆中。当我踏上江汉60轮船,准备穿过三峡到重庆,不料碰上李传明。多亏了组织这次长江笔会的朋友们,还要感谢好心的朋友请李传明上船,让他激情的歌声直穿三峡。
船逆流而上。湍急的漩涡像无数凶恶的眼睛。江上的渔火与航标灯如明灭的流萤。李传明坐在船舷边,整整一夜没合眼。是的,选择了这样一条航线航行,开一次专门讨论有关残疾人文学的讨论会,本身就具有某种象征意味。它表明残疾人对于命运的抗争,他们心底燃烧着同正常人一样多的对生活、爱情、事业、理想的渴望与憧憬。作为一个正常人,我平日对他们了解太少。是康乐宫的歌声联系起我们彼此的心。这是一片广阔的世界,藏着许多动人的故事,许多正常人难以想象又足以动人心魄的故事。
李传明就是一个故事。他本身就是一首动听的歌。当生活给他残酷的打击,当爱情给他严峻的考验,他就是这样拄着他的单拐杖,奔走在武汉三镇的街头,任满街梧桐树叶雨点一样在身上扑打。他不仅成为了一名歌手,而且成为一名威震汉正街的巧裁缝。他这一身合体的白色服装便是自己的手艺。那是他自己的一张名片。他用自己的服装和歌声装点着世界。同时,他向这个世界证明:残疾人并不比正常人差。甚至可能比一些人更美好更高尚更坚强!
三峡的惊险与旖旎风光甩在身后,重庆在望。嘉陵江与长江在汇合了。这是历尽艰险的胜利的汇合,默默无声却水乳交融。
李传明站在前甲板上,江风把他的硬发吹得翘起来。昨晚,他在船上引吭高歌。那时,船刚刚走过瞿塘峡。他的嗓子已经干得没有一点水分,沙哑得像龟裂的戈壁。而且没有伴奏。可他还是坚持唱完他最心爱的《站台》,又唱了一首《天上有个月亮,地上有个太阳》。他唱得认真而动情。大汗淋漓中,他紧紧闭着眼睛,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他说他不能偷懒,他不能不倾心歌唱,因为在座的有同他一样的残疾朋友,有关心残疾人命运的正常人,更有舷舱外那一江辉映着星光月色的母亲河。
虽然声音沙哑,但我觉得比他在康乐宫唱得还动人。我走到他身边问他今后的打算。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搞一台个人演唱会,就在康乐宫。我不想为别的,只想让人们看见我们残疾人虽然残疾,却并不全是趴下的,而是像正常人一样站着的!”
朋友,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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