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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 1990-03-31 00:00

看《昨夜的月亮》随想

第8版(副刊)
专栏:艺文谈片

  看《昨夜的月亮》随想
金克木
偶然在荧屏上看到《昨夜的月亮》,赫然标明根据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改编。于是一口气看完上中下三集。我手边没有原书,对电视剧又是十足的外行,所以自以为可以作为平常的观众之一来说话。不在行内,说不出所以然,只能提问题,不会作答案。有点想法也不过是信口闲谈而已。
问题是小说怎么变成电影或电视剧的。《昨夜的月亮》一开始,忧伤少妇的形象上叠印出欢乐少女快步走来。我脑中立刻浮出50多年前看过的电影《复活》。看过两次,一是无声的,一是有声的。两部的主要演员都是名角。开头好像都是罪犯妓女出现在法庭上,随即是她的天真少女的形象出现在草地上。单看时,两部片子都不错,可是我们几个青年看过以后谈论时,一致认为有声的不如无声的,无声的又不如小说。谁也说不出道理。为什么我们看小说时有激动,有思索,而看电影时一部不如一部打动我们呢?难道是看多了心就麻木了吗?为什么小说可以一遍又一遍再看呢?假如没看过小说,是不是看电影就不一样了呢?现在我仍然答不出。可是,我想,小孩子时看到《济公传》觉得很有趣;长大了想起来(不在上海,未见舞台上的《济公活佛》),不那么有趣了;老了看到电视剧更没有趣味感了。倘若是此刻街头出现了一个济公,只怕不仅是我,不论谁也不会把他当作活佛吧?不但小说和影视不同,电影和电视也不同。宽银幕上形象能比真的还大。家用电视机的荧屏最大也不过是二十几英寸吧?有色,无色,有声,无声,都不一样。小说变电影,不一样。舞台变荧屏也不一样。当年我看20岁的唐若青在舞台上演《日出》中的陈白露和现在电视屏幕上出现的陈白露仿佛是两样人。说不上谁好谁坏,更不知道曹禺在剧中创造的,和他在心中想创造的,和舞台及屏幕上出现的,究竟是谁更像谁。我疑心作者自己也不大容易下判断。这样一想,对荧屏上的《昨夜的月亮》和曹七巧也就不苛求了。
小说的语言描绘怎么变化成活动形象?我看也许是,小说,戏剧,电影,电视剧,是各自独立的作品,各有千秋,不能一个作另一个的摘录或图解或仿制品。一篇短短的小说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变成不同电影。例如日本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导演、演员、全班人马,各显神通。小说也可以变。张爱玲自己在几十年后将《金锁记》改写成《怨女》,很不相同。《昨夜的月亮》没有提《怨女》,可是把《怨女》所要突出的心理用零星的形象表现了。这类现代精神分析的解说用于古人而且用形象表现,太不容易了。潘光旦可以分析冯小青,但恐怕很难演出“影恋”。电视剧中一次又一次特写脚和鞋,孤立且突兀。我觉得很不是味,不谐调。这是不是找“噱头”?表现一个人由常态而变态,需要交代,只有字幕标时间,不够。现代中国观众未必有多少人熟悉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中那样的心理。精神分析即使在知识分子中也远未普及,且多误解。我看时觉得和《红楼梦》电视剧中突出小说作者删去的天香楼一段类似,像喉中突然卡住一根鱼刺。在电视屏幕上,曹七巧的那位婆婆和贾母,身份一样又不大相同。假如演得彼此相像就不能说是成功。上海租界上的这一家决不同于不知是北京还是南京的贾府。依我看,每一部小说、戏剧、电影、电视剧都要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从语言世界化出形象世界。这一道翻译可不是同声传译,而是创造,不折不扣的创造,还不是“再”创造。原作不是唯一标准。有本领的演员能使观众迷上,不像也是像。例如日本的三个“阿信”,不同而又能连续。
大概小说、戏剧、电影、电视剧都少不了表现人物,但又不是照原样再现人物。随便拉一个叫花子来展览,决不会让人看成济颠或则阿Q。乞丐装束的大人物是中国古典文学中屡见不鲜的。外国文学中张三就是张三。中国文学中张三往往是李四。艺术人物是假的,然而正因为是假的,创造的,所以可以比真的还要真,也就是使人从眼前感觉世界忽然透过一隙光望见了真正活动的世界。
说来说去,我是从观众方面说话,认为电视剧比电影、戏剧、小说更要着眼于观众。要在更多的观众心目中创造出一个世界,一个或多少个人物。这只能是假的,可是一定要使观众以假当真,却又不是去索隐找真人。看小说改成电视剧的观众又多一层分类:看过小说的和没看过小说的。还可以层层更分下去。怎么能使这些不同的人,不是全体也是大多数,都进入你创造的世界?这就是难题,也许又是成败的关键,还是创造者的诀窍。比如我,看过小说《金锁记》和《怨女》,又见过听过一点类似的世界和人物,所以一看就不由自主地心中有对比。看到婚礼上婆婆不穿裙子,烟枪似竹竿,烟斗如瓦罐,不见烟灯,拿烟枪像举旱烟袋等等,觉得别扭。没见过原样的就未必觉得。听到说七巧是“偏房”(小说中不是),又被叫作“二嫂”和“少奶奶”,真觉大不对头。三少爷不像个少爷,手脚脸时常像是没着落,派头不对,怕是被角色拘住了。儿子和儿媳的衣裳像是借来穿的。张爱玲称赏《海上花》,应当是讲究对话的。小说中也注意了。荧屏上加了口气、声调、神情等就难了,差了一大截,往往像背台词。这些只是举例说明像我这样心中有对照的观者的印象。没有这类对照的观者当然可能又有另一类印象。可是他们心中也决不是没有参照系。这剧能不能给他们一个生动的世界,一个个活人?我不敢说。演曹七巧的演员有表演才能,没有发挥出来,这不是她的错。
依我看,《金锁记》写成小说已属不易,化为电视剧是难上加难。电视剧和小说是不同的艺术,各有独立性。小说越著名,越难变成另一种艺术形态。何必都来打擂台和小说比高低呢?借人鞋帽是很难合体的。近几年改编古典小说为电视剧的很多。存货将尽,难免重复。这里面的得失,行内行外都不妨稍稍冷静想一想。对比之下,为什么日本的《阿信》,甚至台湾的《星星知我心》,都有我们的观众呢?这两部并不是名著的改编,又是传统道德教育主题先行的创造出来的人物,怎么得到观众的?也不妨想一想吧?
我信口谈《昨夜的月亮》,想到我也快成昨天的人了。谈昨天的世界只因它还在今天出现。谈昨天,想的是明天。明天的月亮是圆是缺,这是艺术家的事。我是说不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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