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

第8版(副刊)
专栏：

我的老师
曹禺
人民文学出版社邀我为他们即将出版的《世界文学名著文库》写一篇文章，我是力不胜任的。我读书不多，年纪大了，人老了，更感到“文库”中有许多书不曾读过。总仿佛，一生难得享受读书时得到的温暖、静谧和幸福。
原来，知道读书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情。
我回忆起小时候在私塾和一群孩子们念书。别的孩子都在读白话文教科书。不知是父亲还是哪位长辈的托付，老师偏挑出一本古文中也难啃的“书经”，要我随他诵读，而且要读得琅琅有声，像和尚念经那样，老师从不开讲，不说明念起来都那么别扭的文章讲的是一些什么。
也许老师自己也不大清楚，难怪我对这部线装书从心里发怵。书上摆着一堆一堆难看而且带着哭相的方块字，我像面对一面倾圮的土墙，发呆，渐渐魂入九霄。真像圣人说的，一心以为蓝蓝的天空飞来大雁，一声声鸣叫，邀我出去玩呢。
老师生气了，举起小板子一般的戒尺，在书桌上猛敲几下。我惊醒过来，才发现我是在书房读书。
然而对着发闷而又引人发困的嗡嗡读书声，我又一次像块木头了。老师又举起戒尺敲书桌，我醒了，索性罢了工，默坐不念。这样，屡教不改，不可救药。
一天，诲人不倦的老师忽然和颜悦色，低声细语对我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听不懂。他又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还是不懂。我太小了，才六七岁，哪能懂得书里藏着一个美丽的姑娘，还住在黄金砌成的屋子里呢。
这自然是个笑话，它说明不引人入胜的文章，硬要人读，谁也受不了。
终于，我喜欢读书了，那是由于一些文学作品启发了我读书的兴趣。这些作品使我开始明白，生活下去要知道世界，知道社会，更要知道人。
人是光明的火炬，又是黑暗的深渊；人是多么深奥难解，又是多么鄙陋无知，人是多么复杂啊。
年青时，我睁着惊奇的眼睛探望这光明与黑暗斗争的世界，我从文艺作品中领会宇宙的奇观——数不清的形形色色的人物。
我开始理解千万种世界深深蕴藏在这文艺的宝库里。
现在有人把这宝库的大门为我们敞开，其中有动人的故事，有色彩瑰丽的风物，确实，如我的私塾先生所说的，真有“美女”和“黄金”。
读者，请尽力争取这块天地中美女的顾盼，双手接受下比黄金还要珍贵的伟大的作品。生命是短促的，为什么不尽情地听取中外古今大师们对生命的歌唱呢！　1992年1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