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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守望者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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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2000-07-01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大地守望者
  王家新
  1999年5月19日,癌症最终夺去了青年散文家苇岸年仅三十九岁的生命。人们震惊于这一消息,我亦如此,虽然我知道这是早晚要发生的事。我就是不能接受这铁一样的事实。苇岸离去的时候,时间是晚春,生他养他的北京昌平正是一年中最富于生命力的时节:清澈的京密运河两岸杨树吐絮、小麦抽穗,一片片桃林杏林谢花之后正在准备累累果实,布谷鸟的动人啼唤从早到晚不时传来,苇岸所赞美过的放蜂人也即将把他们的家挪到野花绽放的山坡上……苇岸,你这大地的守望者,你怎么撇下你终生相爱的这一切就走了呢?
  苇岸本质上是一位诗人,一位以他的生活和写作向我们昭示生命之诗的诗人。他是从人格出发,从心灵的道路上通往文学的,是爱培养了他的品格与美感。对苇岸来说,写作就是人格的实践活动,这种追求人格与艺术创作一致性的品格,使他拥有了经典意义上的艺术生命。人们说他是一位优秀的散文家,那是指他在文体上的贡献。实际上他的意义并不限于任何一种文类。他是属于那种在我看来在任何时代都不多见的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和诗人之一。与其说他找到了散文这一形式,不如说这一形式正好适合他——适合他那罕见的质朴,适合了他对存在的追问,以及他对生命万物的关怀和爱。
  请读一读最近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的他的散文集《太阳升起以后》的那些篇章,如《大地上的事情》、《一九九八·节气》等,那里面有着金子一样的质地。面对那些质朴、硬朗、富于警策力和诗性光泽的文字,那种对事物本质的抵达,那里面所包含的灵魂和人格的力量,应该使这个时代的许多沉迷于商业化写作的人自感愧怍。
  苇岸是北方之子。燕山山脉的赤裸、刚劲,造就了他的质朴和正直;浑朴的华北平原则孕育了他亲切、温暖的一面。地处北京以北数十公里之外的昌平,素有“上风上水”之称。一个来访问苇岸的朋友曾这样感叹:“昌平,多么好听的名字啊!”是的,这就是苇岸终生厮守的土地。方圆仅几十公里的昌平,对于他来说已足够开阔。这里形成了他生命的根基,他的“大地道德”,形成了他精神生活的风景,也形成了他对周遭世界和现代文明的批判。
  我深深感到,如果我们没有对大地和“风景”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挚爱,没有对环境和文明进程的沉痛体察和关切,我们就无法理解苇岸的意义。这里,我想起了另一位诗人海子。海子曾把诗人分为两类:一类关注自我,“而另一类诗人,虽然只热爱风景,热爱景色,热爱冬天的朝霞和晚霞,但他所热爱的是景色中的灵魂,是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海子的这些话正写于昌平,写于1988年初冬。
  现在,我来到海子、苇岸生活过的昌平生活。我又感到了四季的轮回,感到自己和乡土、和大自然的古老的联系,感到了“风景”在我们的精神生活中的重要作用。我一次次惊异于大自然赐予我们的一切,尤其是在冬日傍晚,当彤云在西天的燕山山脉上空迸放,我都惊异得说不出话来。这是海子和苇岸所目睹的美,如今,它依然在为我们迸放。
  一次,在带苇岸从昌平到北京治病的路上,我边开车,边同他谈:我出生在中部偏南的湖北,后来又来到北京工作、生活,现在又移居到北京以北。我想在这种变动的广阔时空中认识自己。我对他说,我有一种矛盾,我仍对南方感到亲切(比如饮食、口音),但在精神上似乎又注定属于北方;似乎每个人的命运中都有一个指针,而我的一直指向北方……苇岸本来很疲倦,斜躺在座位上,但听到这里他兴奋地坐起来,说这个想法很好。
  后来我在苇岸的《路接天际之地》中也读到类似的思想。苇岸是北方之子,但我发现他也有着他的“北方以北”,那就是俄罗斯文学中展示的一切:它的风雪,它的辽阔大地苦难历史,它的精神性和灵魂的力量。在苇岸的书房中,还挂有托尔斯泰的画像。凝视着这幅画像时我想:在我所了解的当代作家中,在一个所谓“后现代”或消费文化正取得“全面胜利”的时代,能够接受这位已被很多人视为“过时”的伟大作家的审视,能够始终逆流而上、坚持自己的理想、本性和道德要求的,恐怕不多了!我想,这就是苇岸在今天的意义所在。
  他的田野写生或风景素描,超越了一般的对乡土的爱,而包含了一种难得的道德的和文明的批判力量;他的“大地道德”,也不同于一般的生态保护主义或环境保护主义,而体现为一种更为内在的生命准则和精神维度。“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麦田是五月最宝贵的财富,大地蓄积的精华。风吹麦田,麦田摇荡,麦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庄……”这是《大地上的事情》的一段。这或许就是苇岸为什么会立下遗嘱,把他的骨灰撒在他出生的村庄的麦地上的缘由。凝望这一片默默接纳着苇岸骨灰的茂盛麦地,我又想起了他的《大地上的事情》。这篇凝聚了他的“大地道德”的散文名作,不仅抒写了他对万物的观察、感悟和热爱,而且处处透出内在的生命的光辉。他的语言目击了创造。他把麦地、树林、冬日的小灰雀,连同他自己质朴的生命,一起带入太阳的光流。因此,苇岸不仅安息在丰盛的麦地之中,也将永远活在金子一样闪耀的他的语言里。
  苇岸,你就这样走了。在你走后,庄稼仍会一茬一茬生长,秋天会到来,雪会降下来,黄昏有时仍会美丽得惊人。而我将忍受你的不在,你的永久缺席。你的声音仍会响起,虽然它不会再从电话中传来。苇岸,你安息吧。你质朴、高尚的人格会激励我在这个世界上坚持,你那灵魂的力量会时时校正人们对生活和文学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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