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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婶学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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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2-02-01
第7版()
专栏:

山婶学车〔短篇小说〕
王太吉
“抓住把,呃,对了,就这样,别慌,眼睛往前瞅,……呃,对,对,就这样……”
金山叔做了一通示范,轮到山婶上车实践了。虽说这是第三次练习了,心里还是没底,她扶着金山叔那宽厚结实的肩膀,坐上了车。“你可别撒手,扶住啊……”山婶嘱之再三。
“知道,知道,瞧你这婆婆妈妈的劲,我哪能半道使坏呢!来吧……”
车上坐的这位山婶,长挂脸,眼睛不大而有神,面庞的肌肉已经失去那种富有弹性的美丽的光泽,岁月的铅刀在额头上眼角边悄悄地刻下了深深浅浅的沟壑,铰个齐耳根的短头发,在温柔的月光下显得朴实、娴静,虽说已到了当婆婆的年龄,但并不老态龙钟,发福和她没有缘分……此刻,她那颗心提到嗓子眼来了,大气不敢出,眼睛瞪得有乒乓球那么大,仿佛坐在薄薄的冰上,两只拿针使线、刷锅洗碗、间苗锄地的巧手,死死攥着光滑冰凉的车把,还没动弹,掌心已经湿漉漉的……那辆闪闪发光的加重“凤凰”象头难以驾驭的怪兽,无论她怎么拧那车把,两个轱辘就是懒得动弹。嗐,都说这玩艺骑着带劲,还不如骑驴驹子舒服。她记得嫁给金山那年就是骑着小毛驴颠儿颠爬山越岭走了三十多里,金山傻不几几地在头前牵着驴,低头走路,连句体己话都没有,过一个坎的时候,她差点儿栽下来,幸亏金山手疾眼快,胳膊长,一把拽住了她……多难堪啦,二十多年了,想起这段事,脸上总是火烧火燎的,说不清是害臊还是……
“愣着干什么,蹬啦,快蹬啦!”金山躬着腰左手抓车梁,右手抓车架子,瞅山婶两条腿在车梁上打秋千似的直晃荡,乐不是,哭不是,皱了皱眉头。
“我说咋不动劲嘛,闹半天我没蹬,”山婶恍然大悟,在车上直表示歉意。
“这么着,你先把脚踩在脚蹬子上,我一推,你就蹬,保管有门儿……”金山叔松开一只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
山婶把腿伸到了最大限度,还是够不着那蹬子,急得冒了一身虚汗。她总是觉得这玩艺悬乎,虽说离地两三尺高,一旦摔下去,老胳膊老腿,要是折了,接都不好接。这个死鬼,非撺掇我来受这份洋罪……这些造车的人也缺心眼,安它仨轱辘多好,何至于这么难骑!看来专家们也有不周全的时候……山婶在车上呆呆乱想。
“下来,下来!”
“咋的?不学了?”
“你先下来嘛!”山婶不知老伴又要出什么新道道,扶着他两脚着了地。金山两手用劲,抱住车座旋起来。他想起来了,前两天他从城里骑回来,车座就没往下落,这两晚上主要练平地单腿滑行,把落车座的事忘了。
“来,这回保准你够着了。”山婶象个温顺的小学生在老师跟前那样,乖乖听从他的摆弄。金山个大力不亏,一手扶车,一手把山婶抱上车座。
“记住啊,用脚蹬,蹬起来就倒不了。”山婶聚精会神,使足周身力气蹬起来,金山叉开弓箭步,使劲往前拥,可是怪呀,车咋不动劲呢?莫非让鬼扯住了?金山毕竟是骑车的老把式,抬起头来,仔细瞧了瞧:“嗐,我说咋不走呢,你把前后闸都捏住了还怎么走!看你,哪点说不到就出事,那闸专管刹车的。”
“你咋不早说呢,闹半天还有这么些穷讲究……”山婶一走神,手一松,那车一趔趄,就要倒,金山一把抓住山婶,也不知搔了她哪儿的痒痒肉,山婶哈哈一乐,叭的一声,连人带车倒在地上,幸亏金山在最下面垫着,要不山婶非得闹个满脸花不可!
“没摔着哪儿吧?”金山叔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弯腰去扶老伴,金山婶还躺在地上哈哈哈的乐,也不知道她乐的是啥。金山同她结婚二十多年了,还是头一次见老伴这么孩子似的乐!
这一阵乐不要紧,早有人在墙头嗤嗤发笑了。“山婶,你这是咋的了,看把你乐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你也不过来帮山婶学学车,扒在那儿看笑话,等你找对象,小心山婶跟你搅黄了它!”山婶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冲着墙头上的二保大声侉气地喊。
二保的爷爷李朝龙生来是个乐天派,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凑合,听到婶侄俩开玩笑,丢下手里正编着的柳条筐,扒在墙头搭讪:“嘿嘿,你俩也学起什么‘恋’呀‘爱’的来了,在大月亮地这么亲亲热热的,我明儿个非买台录音机不可……”
“过来抽袋烟吧,你老爷子也不嫌累得慌?”金山热情地招呼邻居。“累?有人练车都不嫌累,我这老骨头架子怕啥吔?金山啦,今儿个晚上教不会,小心玉玲掐你哟……”说罢回屋去忙自个的活计了。
月亮挂在头顶上,象能工巧匠用玉石旋出来的圆饼子,贴在高高的深蓝色的大锅上。明灿灿的星星,稀稀疏疏撒在月亮的周围,象粒粒芝麻。月亮淡淡地给大地镀上一层银辉。院子里还没搓的包米棒子,沉甸甸的高粱穗子,圆鼓鼓的黄豆粒……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清香味。圈里的三头肥猪也许受了主人欢乐气氛的感染,从朦胧中欠了欠身子,哼哼几声……一切显得那么充实,那么和谐。以往这个时候,老两口早就各就各位,金山编筐织篓哇,压水浇菜呀,山婶呢,飞针走线纳鞋绣花……只是打买来这台新凤凰车,老两口才打破常规,在明晃晃的月亮地玩起来……
金山毕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这一阵子担惊受怕地折腾,的确有点累了。他坐在包米堆上,慢慢悠悠卷起烟来。虽说这二年缸满囤流,存折上明明白白写着2,050的数字,但他还是舍不得大手大脚乱花一个子儿。他有他的打算,过两年再添台手扶拖拉机,据说电视那玩艺不赖歹,是不是也照量照量……纸烟他从来不买,自个侍弄的关东烟,上的羊粪,抽起来没丁点窜味,不比“大生产”、“大前门”差成色。他呆呆地坐在那里,踏踏实实地勾画自己生活的蓝图……
山婶从屋里拿出件夹衣,披在老伴身上,生怕冻着了他。她呆呆地站在金山旁边。啊,今夜的月亮咋个这么圆,这么亮呢?活了四十多年,她仿佛头一次发现月亮这么美,这么洁!可不是么,打她嫁给金山算起来二十七八年了,这些年真象一场梦啊,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她说不清了。她跟他养活了两女一男,闺女出门子了,儿子当兵去了,总算尽了女人的义务。从早到晚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一瓢泔水一瓢糠地喂猪养鸡,春天下地间苗,蹲得头昏眼花,夏天猫腰在包米地里施肥,脸上、胳膊上拉出一道道血口子。拚死拚活地干,不是“倒挂”,就是熬两三角钱一天,冬天,冒着呼呼寒风搂柴禾,两手冻得开了裂,血糊糊的钻心地疼,买瓶雪花膏的钱都没有。这些算个啥,哪家不是这么过?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人啦,就是多余长那张嘴巴,不然省去多少麻烦事!不嫁金山,嫁别人就好么?不见得,麻雀总飞不出这个穷窝窝。金山呢,虽说脾气倔巴点,动不动冲她吹胡子瞪眼睛,扔盆子砸碗……有啥法?上顿玉米?子粥,下顿玉米面糊糊,人穷气就大,火气就旺,不过他从来没戳过她一手指头……呵呵几句发发牢骚嘛!人这玩艺也怪,一有东西了,精神也来了,腰板也直了,说话火气也不那么大了。过去是从远处向往幸福,现在还用说么?谁眉毛眼角不是笑?!
金山把衣服穿好,把摔歪的车把正了正,“还学不?”“学,刚刚囫囵半清的咋不学呢。”山婶迈腿就要上车,这回她记住了:别捏住闸,用脚蹬,往前瞅。要说也没啥,只是刚才太慌了,俗话说“忙中有错”嘛!不过她又把腿收回来了:我这四十好几的人了,学这玩艺到底有啥用?就算练会了,总不能魔魔怔怔地去逛马路吧?哪有半老娘子骑车在外面蹓的?她后悔不该听老头子胡吹乱诮,不该受这份洋罪,折腾两三个晚上了,一双鞋底该纳出来了。她顿时象泄气的皮球:“我看快拉倒吧,老胳膊老腿的,再学十晚八晚的也不见得学会,把正经事都耽误了。”金山婶犯起愁来。
“咋的,打退堂鼓了?你这个人啦,没福时候怨天怨地,有福了,又不会享,真是个贱坯子……”
“我是贱坯子,你咋不找个金坯子?”
“对对,你是金坯子,我是贱坯子,这回总好了吧?”金山这人活了五十来岁,还是头一回在老伴面前这么耐心,这么低三下四。他虽然不象那些动不动就揪住媳妇头发乱打的鲁莽汉子,但也不是那种在女人面前唯唯诺诺的“妻管严”。连他自个也奇怪:我金山咋变了呢?有人说时间能医治一切创伤,依我看,党的政策可以改变脾性。他知道在家庭这架天平上,山婶是一块有分量的砝码,甚至比他分量还重,生儿育女的阵痛,产后依然如前的无穷无尽的劳累、饥饿,下面条时,给他金山捞干的,金山病了她给他熬药。金山觉得等了几十年,仿佛等的就是这么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山婶的脸上、头发上,他心里对她产生了一种奇特、友好、怜爱的感情。他相信,他俩的子女,繁重的家务操劳都没有把她内心柔情的烈火压灭,而学车这么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来,这回保管倒不了!”金山稳稳当当把车抓在手里,乞求老伴。
“你会骑就得了呗,两人都会了更不好办,你争我抢的……”
“嗐,闹半天你的船湾在这里呀?”金山把车推到老伴跟前,贴着她耳朵说:“到时候给你买台小轱辘车……”他声音小得可怜,生怕让邻居听去了似的。
“我懒得骑那小玩艺,还不如坐‘二等’。”
“你寻思你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你上磅约约有多沉?”
“你就是不得意我……”山婶故意气他。
“不得意?不得意你早就散伙了,还在这儿凑合个啥劲?你知道吗,带人要罚款。哪有一人一台车得劲?进城看个电影,洗个澡什么的,那才……”
“一人一台?你想得倒美,你这个鬼。”
“现在是啥世道?趁咱们还明白,你说该不该玩玩?头几年你敢逛去?年三十才给两个钟头包饺子,你忘了?等明年咱俩上北京,老两口在王府井挎着胳膊逛逛你敢不敢?”金山伸出一只手去拽老伴的胳膊,仿佛这个小小的院子就是王府井大街似的。
“老不正经!有点钱把你烧的!”山婶子一把推开金山的胳膊,嗔中含喜,一阵温柔的喜悦从她心底透出,春潮般的温暖在她血管里奔流,她笑起来,笑得那么甜。她确信,金山并不是在许谎,不是在说梦话。
丈夫的催促,新生活的召唤,使山婶子再次跨上车来。
山婶这一次觉得坐得挺稳当,心情挺愉快,手中的车不是怪兽,象是头温顺的绵羊,既然得到了驾驭的权力,为什么又要推三阻四呢?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呃,对了,这一回嘛,有点门儿了,可千万别捏闸,别停,往前瞅,往前……”
“你可别撒手啊!”山婶总结了先前跌倒的经验,信心十足地把住了手中的车把,用脚蹬起来,“你可别撒,别撒……”
“哈哈哈,谁老拽着你,自个往前走唦!”
月移中天,清辉如水,把路照得亮晃晃的。一切都光明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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