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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端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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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2-03-01
第7版()
专栏:

赠端阳
〔短篇小说〕
谢璞
一出了门,杳杳的爱就有了标准。
此刻,杳杳正在悬崖峭壁间寻路移步……
如钩月,慢慢升起。水一样的月光浮动着,青冥的精气在难以划分的天地间回荡,也荡进了杳杳沙漠似的心坎,给予了他挪脚的活力。
杳杳是个内秀的犟小子,庄稼活粗细内行。身子结实,发犟气的时候,扳得直牛角,“捣天王”也不看在眼里。但只要他娘轻轻吆喝一声,他就会象柳枝一般温柔。叫他住嘴,就不会张牙;叫他袖手,就不会舞爪。这也不奇怪,自他父亲在1960年被野菜撑死之后,他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本来,已到了喜欢看花鹇比翼联翅的年龄了,由于母子俩在生产队挣的工分不值钱,每年要半掩着门吃几个月南瓜粥,所以他也无心去缠那些头丝尖喷散着野花香气的姑娘。他心里明白,自己穷得出名,姑娘再好,也没钱做彩礼。可近些年来,农村贯彻新政策,实行生产责任制,往年收成撑不饱几只鸡膆囊的“巴掌田”里,也能打两三箩胀鼓鼓的稻子了。老娘脸上再找不到清癯的菜青色。家里的鸡婆多吃了粮食也常生双黄蛋了。日子好过,杳杳产生了非讨堂亲不可的念头。若不讨亲,老让半白了头发的老娘给他做饭洗衣,觉得良心过不去。而且,他很自信,认为一个不愁穿吃的男子汉,是不会讨不成亲的。一天,他曾向一个腮帮上有几点雀斑但长得不错的姑娘靠近。那姑娘看出了他的来意,不绕弯子相问:“你喜欢我吗?”杳杳象鸡啄米似的点头,说:
“只要你答应,我们马上一路去领结婚证。”那姑娘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提出个问题:“你以为这是上铺子里买家伙,任你挑就行了吗?你说说,你挑对象,是什么样标准?”杳杳搔搔头皮,说出了急性话:“只要你答应就行了,要什么‘标准’?……”姑娘噗哧一笑:“我猜着了,你只求是个能生孩子的女人就行了,对不对?”不等杳杳回答,扭身走开了。杳杳很生气。他万万没想到“恋爱”这么复杂,还得讲究什么“标准”。后来一想,人家问得对,是真得有几条“标准”才是,譬如:爱劳动,爱母亲,不爱多嘴生嫌舌……但又觉得还不够全面,还不好谈。巧,今晚,寨子里为了庆祝早稻丰收,在生产队大晒谷坪放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杳杳想,我何不再找她看电影,问问她的“标准”呢。杳杳想得高兴,就打算到时扛一条刚好坐两个人的长凳子去。心里打定主意:看电影时,要把想好的“标准”对她讲出来……
谁知好事多磨。吃中饭时,他娘吩咐说:“今天是你舅舅生日,吃了中饭,赶忙给你舅舅作生日去。明天吃早饭后就回来。”杳杳一听,暗暗喊天,有苦难言,然而饭后还是提着不薄的寿礼出门了。
他一连走了几十里,心里都在咒骂舅舅是“扫把星”,生日也不择个清闲日子,而且专门做招人嫌的事,甚至这样想:“你若不是我母亲的同胞弟弟,我不得理会你。”
杳杳的舅舅在周围几十里是个颇有名望的大队干部。前些年,县里组织过“学大寨讲用团”到地区各县“讲用”,他一个只读过两、三年书的人,居然口若悬河,光是语录就能背诵88条。粉碎“四人帮”之后,由于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挨过“造反派”的毒打,坐过十几天的牢房,上级便认定他是“经过考验”的基层干部,很快提拔他当了供销社分社的主任。他很会替供销社做生意,在收购山货土产方面很卖力气,山民的杜仲皮、干笋子、猪鬃毛、鹰爪风、狐皮、豹骨及毒蛇,都能换钱。群众对他确有好感,上级对他也越来越信任。他的日子过得日渐红火,五个儿女先后有四个被介绍进地、县机关和工厂工作去了,只剩下一个幺女念中学。他计划如幺女考不上大学,自己就退休,让幺女顶替当营业员或工人去。他家里酒饭丰富,交游广泛,大至县委常委,小至县电影院售票员,都有深浅不一的交情。每次进城,不愁住不进县委会机关小招待所的单人房间,也不愁看不到新电影。他看人下菜碟。一次,县供销社主任娶儿媳妇,他的贺礼是一台蝴蝶牌缝纫机。这事别人都不知道,是他堂客悄悄告诉杳杳母亲的。可是三年前,杳杳的母亲住医院差欠50元钱,不得已要杳杳向舅舅去借,舅舅一口回个焦干,并忿忿地说:“我这里不是银行。”杳杳讨了没趣回去后,舅舅送来了10元钱,说:“凑合凑合用吧。”但过不上两个月他又收债来了,说家里没钱买菜油。杳杳他妈没法子,只好让这位舅舅称了7斤菜油回去,害得杳杳和母亲俩好长时间吃没油的红锅子菜。杳杳的母亲不记恨,“好歹是同胞姐弟嘛。”杳杳总觉得自己难有这么博大的胸怀。
如钩的月亮升起一竿多高,杳杳才来到舅舅家里。进门以前,他担心舅舅会劈面怒不可遏地骂人:“大白天不上门,夜里来作什么寿?你们心里哪里还有我这个亲戚?”五年前过生日,舅舅就是这样骂过杳杳的。那一次,是因为筹不到象样的寿礼来迟的。但今天,却是因为田里工夫太紧迟到的,加之,寿礼也不太薄,所以,他并不心虚。但谁知一跨进门槛,便发现堂屋里一片纷乱,舅舅躺在竹椅上,一手按着肚子在哼叫,“哎哟”之声一声紧接一声。脸色象一张蜡纸。舅妈急得团团转。杳杳进屋来了,也顾不上打招呼。只有在屋角纳闷的中学生——表妹端英起身接礼,倒茶水。
“舅舅生什么病?”杳杳喝茶水时问。
“酒喝多了。陪客人喝了一天的寿酒,人家祝他活百岁,他干一杯,人家祝他以后工资连升三级,他又干一杯。本来是个病壳子,偏要在酒席上逞能,自作自受!”端英说话时,紧锁眉头,一脸的怨气。
急得团团转的舅妈一边替丈夫擦去额头上的汗,一边抱怨端英说:“少嚼舌头。你爹病成这副样子,你还忍心道他不是。你快到公社卫生院请医生去!”
“来回十几里,等得及么?”端英心烦意乱地提出一个现实问题。
这时,痛得喊哎哟的病人搭上话说:“等太久了,我受不了!就到寨子边叫草药郎中端阳妹子来看看吧!哎哟,痛死我了……”
端英扭身对杳杳说:“表哥,你陪我去好吗?来回也有三、四里哩。我一个人怕走夜路。”
表兄妹俩踏着柔美的月光寻找草药郎中端阳去了。一路上,端英说起端阳姐,称她是“没有牙齿的美人”。
“没有牙齿还能是美人?”
原来,端阳是老草药郎中的独生女,从小跟父亲行医,山中百草,在她手下都有用场。这几年父亲年事高,视力差,一般夜里不出诊了。端阳虽是个娴静女子,胆子大,有时半夜三更也出门为急病号看病。她不怕邪人,因她有一身过人的武功,这是她父亲从小教会的。她也不怕蛇,只要她腿脚上抹上青木香叶汁,手挥一条“增广”灌木,走到哪,那里暗藏的毒蛇都会骇得争先恐后溜走。为给人治病,她不知流了多少汗,受了多少累。她私下决定,如果没相当的人愿意做上门女婿,她就一辈子不嫁人。她要陪父亲。父亲百年后,她还得在原地看管大山的药草;她说她离开了大山,就等于一盏没油的灯,再也照亮不了别人。
杳杳听到这些,叹了一声,心想:多好的人,要是有牙齿,只要她不嫌我笨,我愿意招赘上门。
到了一座寨楼边,端英性急地叫了几声“端阳姐”,大门开了,一个人品端庄的女子端着灯走出门来,雪白的衣裳,深蓝色的裤子,苗条秀雅。她一张嘴说话,杳杳大吃一惊,哪是没牙齿的人?明明是满嘴齐整釉白的牙哩。
端英一把拉住了她,慌忙说明来意,端阳毫不犹豫地回身对爹说:“爹,你听清了吗?我去了。”里面传出老人的声音:“去吧,救人要紧。”
三人一路夜行,到了寨东头小河岸上。端阳要到河边采几味药,杳杳和端英只好先回屋里报信。端英走在头,快到屋边时,与一个长脖子大汉碰了个满怀。端英说:“阿叔,你急急忙忙上哪去呢?”大汉子说:“替你爹找一个名医去!”话未了,人就不见了。这位“阿叔”是本寨子的一个年轻的大队干部。端英告诉表哥:“这是寨子里有名的灵泛人,名字叫阿奉,跟我爹最投合。”杳杳无心听这些,却猜不出舅舅家里为何又要另外去找个“名医”?他俩走进屋时,见舅舅已坐在竹靠椅上,虽仍然一手按着肚子,但脸色好似平静了几分。他半睁暗淡的三角形眼睛,凝视着汗涔涔的端英缓慢地说:“吃了你妈的半碗酸水,好些了。你们不要去叫端阳了。她一个土郎中,懂不了什么,乱下药,会误我性命。……刚才,阿奉来了,说他马上摇电话到公社卫生院去,那里新来了个大夫,是名医,跟他有亲戚关系。”
“舅舅!”杳杳憋不住了,慌忙说:“我们已经把端阳请来了,人家辛辛苦苦为你治病赶来,好意思让人家又回去?”
“是呀,”舅妈也不安地说:“对人家端阳不住。”
“爹!你这叫人太为难了,要了人家来,又要人家回去。你替人家想过没有?”端英说。
一阵沉默之后,病人忽然睁大了三角形眼睛,恶狠狠地盯住端英发问:“你们怕为难人家,就不怕丢我老命么?什么样的蠢话,都亏你们说得出。”说完,象倒了一堵墙似的倒在竹靠椅上,闭紧眼睛出粗气。那架势,表示他的指令再不容人更改。
杳杳禁不住回过头看门外,很担心这时候端阳走进来听了舅舅这一片不近人情的话去,那比挨一记耳光还难受哩。幸亏端阳并没有出现。杳杳和端英到门外去找了好久,也没有发现端阳。端英抽泣着,低声说:“很明白,端阳姐一定听到我爹那番胡言乱语,伤心地回去了!”
杳杳气得浑身着火,想:“对这种不尊重人的人,得灌它两把牛屎才好。”
门外重叠的山影,在星光月影下,黑咕?咚地高高耸立,好似一座座兽雕。表兄妹俩木桩似地立在屋檐下,没有半句话。忽然,堂屋里又出现了病人的痛苦之声,一声比一声惨重。杳杳听到舅妈在呼喊:“天啦,怎么得了?看你手指都是冰凉的了!……端英,端英,快来啊,不得了啊!……”
端英赌气不吱声,站在原地不动。
杳杳原也有赌气情绪,但很快又产生了对惨叫病人的同情心,情不自禁地走回堂屋里去。这时候,那位阿奉也急喘吁吁闯进堂屋来了,摇着他长脖子上的小脑袋说:“电话摇过了,我那亲戚……患痢疾,住医院了!……真对……对不起!”
舅妈一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伤心地叫嚷着:“这怎么得了啊?天啦,天!……”
万没想到在这严重时刻,病人忽然打起精神抑制住叫痛声,正襟危坐,幽暗面孔上满是汗粒子,睁大的三角形眼睛里流出了虚弱而求生欲强烈的破碎光波,那神态,象回光返照的人在弥留之际,以反常的冷静发遗嘱一般可怕。病人冷冷地叮咛说:
“干着急,顶什么——用?再去叫端阳来!快,快去!”
杳杳和端英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再叫端阳?”杳杳自言自语睁大了眼睛。
“爹!亏你好意思说这个话。”端英不安地说:
“人家不是尿壶,要就提,不要就丢!”
“我——过去没少给过他家分田分地的好处!”病人很是理直气壮。
阿奉紧接着提高嗓门:“她敢不来?我亲自叫她去!”说着车转身子,几大步跨出大门槛。
杳杳顿时觉得天地严寒,空气稀薄,呼吸艰难,他没想到一个草药郎中在手操一丁点权力的两个“上等人”眼里,竟然这样贱!要不是病人确实生死攸关,他一定要揪住那阿奉的耳朵问几句要紧的话。
偏在这时,门外响起了端阳的声音:“不用去找了,我一直没有离开这里,阿叔,你可以省几步路,少辛苦一点。”很快,她进了堂屋,一面卷袖子准备看病,一边继续对端英的妈妈说:“伯妈,我坐在你家乱草堆后头,万一那位医生不来,我就好自己闯上门来讨没趣看病,我家有田地可种,丢了医道,也不愁吃饭,不是怕什么,不过,发高烧的人话说过头点也没关系,救人要紧哩!”
杳杳一听这话,鼻头一酸,慌忙溜出了大门,独自一人跑到空旷的月光地抱头闷坐去了,他不忍心看端阳那慈善的目光。这种善良的“软弱”、“驯从”,使他直想怒吼几声,为端阳抱不平。
杳杳坐着,坐着,浑身被露水打湿了。他忘记了时间。他也听到表妹端英在寻找他的声音,但他没有吱声,只顾对着自己的影子磨牙。半夜后,端英找到了表哥杳杳。她絮絮说,多亏端阳慧眼妙手,识出了病人是患了绞肠痧,在要紧的地方扎了几针,给灌了一酒盏草药水,当场病就没了。端阳不肯收一分钱的酬谢就回家去了,还说她不是为了弄钱,只想到多救活一个人,还说朱主任收购山货土产是内行,对国家对乡亲都有好处……”
杳杳听了心一热,大发感慨:“怪不得你说她是个‘没有牙齿的美人’!原是指的她有一副好心肠、好脾性?”
“不,不仅那样,她确实是牙齿有毛病的好姐姐。”端英说,“你别看她门牙那么好看,平时,连甘蔗、炒豆子都是吃不得的,她常替人寻些外敷的草药,每付药都是经她口嚼出来的,要嚼成糯米粑一样才给人去外敷,没几年工夫,里面的臼齿就损坏了,吃起硬东西来,等于没有牙齿一样。”
杳杳心潮沸动,忽然没头没脑地说:“端英,我求求你做件好事,如果你做到了,下辈子我变个蜜蜂采糖来谢你。”
“什么事呢?”端英莫名其妙。
杳杳搔着头说:“是这样,端阳是好‘标准’,我要把一样东西赠给端阳,你问问端阳肯不肯收?”
“什么东西?值钱吗?”
“值钱,至少可以顶得上一头牛的价值。如果她收下了,我可以常常煮稀烂的东西……给她吃!我这口好牙齿,也可以帮她嚼草药!”
端英仿佛领悟到什么了:“你耍什么鬼把戏?……噢!你是不是想把自己嫁给端阳姐?”
杳杳痴痴地点点头。
“若是姑妈不愿你离开呢?”
“我苦苦求娘一起搬过来,娘心肠好,会答应的。她早就想有个好儿媳妇!”
端英显然被表哥的真诚感动了,说:“怕只怕你够不上端阳姐挑对象的标准。”
“端阳要什么样的标准?”杳杳急问。
“她要求对象懂点医道!”
“好办。我天天跟她学。”
“她要求对象不冷不热。”
“这也好办。每年为她准备十把蒲扇千斤木炭。”
“她还有个标准。对象必须是个会唱歌的小伙子,不能是一个嘴巴贴封条的冰蛋蛋。”端英调皮地说。
“同样好办。我天天爬到云里雾里的杉树尖尖上去。”
“去干什么?”端英不理解。
“学唱歌。杉树尖尖上阳雀子多哩。”
“还有哩,她要家里有彩色电视机、照相机、小洋房。”
“也不难办。一件也不会少,重孙子手里交货。”
端英难不住表哥,就哈哈大笑起来,只好说:“表哥,天一亮我就到端阳姐家里去说媒,倘若成功了,千万别声张,免得同学们笑我不务正业做媒婆。”
他俩笑话了一阵,就肩并肩回屋子里去了。从未因挑对象失眠过的端英,后脑勺子一落枕头,兀地产生个叫自己害羞的念头:“将来,倘若有表哥这么个痴人对待我就好了……”
杳杳跟病后的舅舅同睡一张床。舅舅的鼾声,叫他没法瞌睡,过每一秒都觉得长如一年久。他生怕传染上舅舅那种专横势利的毛病,等不到五更鸡叫,他就悄没声地爬起来,开了房门,蹑手蹑脚,摸到端英房门边轻轻地喊表妹:“端英,端英,天亮了!快‘搭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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