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的风 [复制链接]

第8版()
专栏：

亚热带的风
刘白羽
老山，者阴山，扣林山，
丛林，激流，泥泞，浓雾。
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刚刚停转，我就从舷梯上下来。这时停机坪上还回荡着冲激起来的旋风，我立刻听到机场负责人跟驾驶员打招呼：
“十八个伤员马上要下来！”
我意识到，我真的到了前线了。
刚才，我从飞机舷窗向下俯视，红色土壤，绿色丛林。这里的山很奇特，不是脉脉相联，而常一峰突起，有的上平下敛状如升腾而起的蘑菇云，两山之间回旋着一条盘龙江，天湛蓝，云雪白，阳光白银般闪光，把大地山河照得如此宁静幽美。你简直无法想象，就在这里，我们进行了威震全球的老山、者阴山的激战。
是的，这是特殊的战争，这不仅因为不是我们曾经熟悉过的游击战、运动战、攻坚战，而是守在国门上严惩侵略者的战争；还有更新颖的含意，就是这是知识结构完全更新了的现代化部队所进行的现代化战争，是全国支援的战争，用战士的话讲：“我们背后就是祖国母亲。”正因如此，它同样要付出爱国志士的鲜血与生命，但无论生者与死者，心中都凝聚着整个中华民族的神魄。这样琢磨的时候，吉普车已经飞速地开到了前线指挥部。
“啊！老战友。”
多亲切、多温暖。在昆明会晤的张铚秀司令员是老熟人，前线指挥员黄德懋也是老熟人。我们一起冲过东北的风雪，蹲过朝鲜的坑道，而今天，在云南边疆骤然相聚。他果决地操纵强大战争机器，但却那样温文尔雅，从容自如，是八十年代战争的指挥员。他引我到作战室，轻轻拉开帷幕，指点着军用地图，一个活生生的战场就在我面前展开了。
但，使我领受了特殊战争的特殊感受的，是当我走进住处的时候。这个小单元，是一位副团长的宿舍，他正在前沿指挥作战。台灯。录音机。书架上，有《热带山岳丛林战研究》，也有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和《乔叟文集》。我特别将眼光凝注在书桌玻璃板上，那下面有一幅彩色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鲁迅画像，还有一个英俊的军官和美丽妻子携着娇憨小女儿的家庭照。我到后面阳台上一看，栏头上一溜茂盛的兰草。
“这是扣林兰。”
“什么叫扣林兰？”
“就是生长在扣林山上的兰花，花开时，整屋充满浓郁的芳香。”
为什么扣林兰这样芳香？是什么把兰花、爆炸、血肉横飞、震天怒吼的炮火，揉合在一起，就象有魅力的画师把各种色调，在画布上涂抹出现实的人生、理想的人生？我爱花，但，扣林兰，绝不简单以花、而是以更丰富的含意，进入我的心灵。那么，我想就以它为线索来勾画我的战地采访生活吧。
平静的气氛给几声炮响震动，我站在屋外，眼看面前的山峪中一派白雾正在升起。当我们向老山奔驰一段路后，明亮的阳光不见了，雾遮住了整个天空，亚热带的丛林、激流、泥泞、浓雾、急雨，向我展开了一幅凶险的战场画面。我们的车在泥浆中就象船在海浪中簸荡，我们飞速地抢过几处炮火封锁线，到达距离老山很近的芭蕉坪阵地。不过，今天的雾太浓了，浓得象乌云滚滚。从我的望远镜里看不见任何地形地物。当我们回到一道急瀑有如银河悬空而下的白石岩，雾稍稍稀薄了些。放眼望去，一条大峡谷挟带着奔腾咆哮的盘龙江一直伸展入越南国境。雾中老山俨如巨门，堪称绝险。陪同人告诉我们：此处离国境线只二百米，不可久留，前几天越南特工队一个排偷袭，还在这里打了一仗。第二天，我西登扣林山，第三天，我东登者阴山，却都是晴朗的天。我站在最前沿堑壕口观察，人们警告往前踏一步就有地雷，但当我听到晴空中传来画眉鸟的婉啭啼鸣，我却感到如此充满诗意。
无论是往芭蕉坪，往扣林山，往者阴山，大道旁一眼望不到边的，都是我们的炮阵地，一根根炮筒森然直指越南。这战争之神啊！一旦发言，就暴风骤雨，天崩地裂。据说炮火密集的程度，炮弹在空中能撞上炮弹。这是何等威严的气势！何等雄伟的神魄！炮阵地旁边都是帐篷，绿的白的，错综纷呈。我看见一群一群战士，他们是八十年代的新人，很多人穿着大红的线衣，有的手里拿着小半导体收音机，有的在读文学杂志，树枝上挂着画眉笼子，脚跟后跟着肥胖的小狗，一条雪浪花样的小瀑布旁岩石上写着“南隅淋浴”。他们前一阵爱唱的歌是《再见吧！妈妈！》现在最流行的是《我的中国心》。他们爱弹吉他，有一个战士冲锋时要轻装，他把什么都取下，只背着一只吉他，带着它冲出血路杀向敌人，又带着它冲出血路转回营地。他们象原野上迎风怒放的鲜花。在朝鲜战场之后，我又一次亲临前线，看到最美最勇最伟大的灵魂。但，从眼前这些人你却看到了时代的巨大变迁。他们爱美，爱知识，爱生活。这亚热带的大自然，足以让他们爱个够。满山遍野的紫红色杜鹃和白色的野梨花，浓郁地点染了山光水色。但正是这些潇洒自如的年轻人，是战场上的无敌勇士。老山激战时，山顶下一条险陡的路，由于运伤员，抬遗体，路变成一条鲜红的路。战士称之为“烈士路”。我在扣林山山半腰走进侦察队的帐篷，小伙子一个个精壮、活泼，穿着五颜六色的迷彩服跟我们照像，他们还是孩子，我问：“你们打上仗没有？”他们说：“前天，在巡逻当中跟特工队遭遇，打了一仗，干干净净消灭了敌人，我们牺牲了一个。”他们说得那样轻松，从中却透露出无限的壮志豪情。扶持我这个老人爬山的傅仕熊、李金星，一个十八，一个十九，刚从高中毕业出来，还是生命的嫩芽，已成时代的主人。就是这些人在狂风暴雨的战争中创造着惊人奇迹，颤人心弦，激人热泪。有这样一个战士，作战时，在丛林浓雾中迷失了方向，冲入敌阵进行了好严厉的一场厮杀，而后，忍饥挨饿，历尽艰辛，经过漫长日夜，满山遍野，寻找自己的部队。这时，他的心里有一个方向盘、有一个指南针，这就是“祖国”！……我们前沿哨兵发现两军对垒之间有这样一个人，满身泥泞，满脸血污，一喊话知道是自己人，他要飞奔，但没有力气了。当他一步踏回祖国，就晕倒过去，把脸颊贴在潮湿的亲爱的国土上。
你要探索我们这一代新人的心灵吗？那里可真充满奥秘。
他们写信，给父母、给兄弟姊妹、给爱人。写着写着，头一歪就在堑壕上睡熟了，等到被炮弹爆炸声震醒就接着再写。倾注着青春，倾注着生命，写下了他们的信念，写下了他们的心声。
请看！这是王毅写给未婚妻的信：
“亲爱的芬：当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将要出发了，奔向轰轰烈烈的战场，……假如我在战斗中牺牲了，你也不必为我难过。总之，每个人的心情都是可以理解的，悲痛和爱情交织在一起，是多么难受，多么可悲啊！记得有这样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在硝烟弥漫的战斗中我只有一个念头，前进！再前进！压倒一切敌人，冲上主峰，为连队争光，为亲人争光。芬！如果我牺牲了，你就做我父母的亲女儿吧！不知你……”
请看！这是黄林森给女友写的信：
“兰友：这是最后的话了，我在写这封信的时间，我含着满眶热泪，可是这宝贵的泪珠，我决不让他夺眶而出，因为我觉得流泪是件极可耻的事，所以我一直是含笑着。兰友：请你用笑来答复我吧！……”
在这封信里，黄林森也写了裴多菲那首名诗。
可惜，这两个年轻人在老山鏖战中，都含着爱情、含着理想，而长眠青山了。我们失去的是什么？也许是将军、是元帅，也许是科学家、是诗人，不论是什么，读到这些信，你不觉得我们八十年代新人的心是多么透彻、多么明亮、多么可爱，你能不激动得流下眼泪吗？！
战争的火焰是炽烈的，但爱的火焰更炽烈。作战前夕，要疏散家属到后方去，而我们这些妇女啊，她们冒着炮火，冒着生命的危险，就在阵地上转悠，谁也不肯离去。战争在检验着、加深着人与人之间的爱。一个营长的妻子，患严重的美尼尔氏症，营长知道全营都看着他怎么办，他毅然决定让她回昆明。军长知道以后大发雷霆，说这太不近人情了。团长派汽车追她搭乘的那列火车，一直追到昆明。在老山鏖战之后，军长亲自爬上泥泞险陡的高峰看望战士，战士说：“军长！你这样大年纪，你在后面组织我们，指挥我们就行了。”说着流下热泪。在开远，一个幽静的夜晚，亲自跟我说起这件事的军长，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我们八十年代这一代新人为何有这样巨大力量？在从芭蕉坪回来的路上，我就此向陪同我的、有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的师宣传干事王军柱发问。他二十八岁，大学哲学系毕业，他用他们一代人的心情回答我说：“共产主义的旗帜在我们心里飘扬。”
是啊，是中华民族精神的凝聚，是共产主义精神的凝聚，是火，是光，是希望！
一个清晨，我拜谒了麻里坡烈士陵园，我默默地、静静地踏着潮湿的泥土，我唯恐惊醒这儿沉睡的灵魂。我看到了这次老山战斗中出名的英雄张大权的墓，墓前摆着他爱人范华敏送的花圈。而1979年对越自卫还击战的烈士墓顶，已经长满了白色的野菊；雪白的菊花是圣洁的，就象他们的再生之灵在向未来遥遥致意。别人告诉我：一个淡淡薄雾的黎明，有一个姑娘站在一座墓前，原来，这个战士战前住在她家，两人之间含情脉脉，心照不宣。战斗打响，她时刻提心吊胆，谁知到墓地一来果然看到他的坟茔，她哭了，默默地哭了。我看见一个墓前插着一根点燃的线香，我不知道是哪一个有情人，趁着黎明静悄悄，已经来过了，又走了，而那一缕青烟却留下一片浓重的情意。
生活毕竟是美好的。还是让我们回到扣林兰吧！我经过打着漩涡狂浪奔流的南温河，到达猛硐。招待我们吃晌午饭的副团长，我觉得非常眼熟。一问，原来，他就是我在前线指挥部那个住房的主人孟利鑫。他准备陪我们登扣林山，突然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前沿有情况，马上要到军部开会，就匆匆忙忙走了。第二天早晨，当我离开前线指挥部时，孟利鑫出现了。原来他深夜从军部赶回，就在楼上找个铺位过宿。他没有忘记亚热带前线对我的馈赠，他送给我一盆扣林兰，象拈来扣林山上的一朵白云，在我心中永远留下扣林山的芬芳。
亚热带是美的地方，这儿有荔枝、芒果、芭蕉、木瓜、剑麻、棕榈、橡胶树，有早霞一样灿烂的大红扶桑花。我离开前线的早晨，忽然飘洒一阵细雨，峡谷中升起象凯旋门一样的彩虹，我们就穿彩虹而过。雨后，亚热带的风阵阵吹来，清凉爽人。这时，我坐在车上，我的心却飞向高空，俯瞰老山、者阴山、扣林山，向前线告别。让这亚热带的风吹吧！带着南疆花木的郁馥芳香，带着南疆生者与死者的深情密意，吹遍祖国天空，吹遍祖国大地，吹入每一个人的心房，吹出促人前进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