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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笔一支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读王增如《丁玲的故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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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0-03-01
第8版(副刊)
专栏:

  “纤笔一支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
 ——读王增如《丁玲的故事》
柯岩
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时间越来越少,这几年竟揽了太多的事,以致文债成灾。债台高筑的人日子能好过吗?真是压得喘不过气,走路都一溜小跑。家人怨,朋友劝,自己也难免不时产生点时髦的“自怜情结”。特别是当“行路难”,路障重重,再受点冤枉气时,也曾赌咒发誓,任何活儿都不接了。不接!绝不!
偏偏这时,王增如同志打电话来,要我为她的一本书写几句话。
“不,对不起,我实在……”没等她说完,我立即斩钉截铁地拒绝。
“……请让我说完,”王增如同志谦逊地说,“这本书写得不好,可——是写丁玲同志的。”
“哦,……请送过来吧。”一口气噎在嗓子里,还没醒过味儿来,竟立即又答应了。
难怪这几年,潜意识论走红呀,这家伙是厉害。望着送来的这叠厚厚的稿子,我不禁反复思忖,究竟是什么让我一口允诺的呢?
我和丁玲同志接触并不多,对她传奇式的生涯知道得甚至比许多人更少。只是在她临终前几年,中组部再次为她做出彻底平反“恢复名誉的通知”时,我才知道从前听说的许多事儿原来全是谣言。一下子领悟了“谣言杀人”之可怕,也深深感到上当受骗之可悲。隐隐地,心灵深处就不时起伏着缕缕歉疚之情。
余生也晚,根本没赶上决定丁玲同志悲壮命运的关键时刻,更没参加过对丁玲同志任何形式的批判。整她的人整得那么惨,有的人落井下石,有的人至今还咬住不撒嘴!我有什么歉疚的必要呢?是有点自作多情,还是太多愁善感,我不免嘲笑自己。然而,这种感觉就是挥之不去。
为什么?
王增如同志这本书虽然不厚,却大体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不能说这本书有多么高的技巧,表达出了多么深刻的思想感情,它只是那么轻淡地、几近白描地客观叙述了一个人的一生,读来却令人不忍释手,有着那么一种摄人魂魄的魅力。
读着它,我几次热泪盈眶,几次忍不住喉头哽咽,真想嚎啕大哭一场。
这只是因为我曾经在很小的时候,就仰慕“作家”二字的缘故么?
确实,从上小学起,我就那样向往着文学,梦想长大之后也能成为一个像谢冰心、黄庐隐、冯沅君、丁玲……这样的作家。
然而,当我刚刚进入中学时,一篇屠格涅夫的《门槛》,一个不知名剧团演出的《夜未央》,却一下子把一个革命女战士丁玲的形象,无比辉煌地凸现在我的眼前,令我衷心向往,逼我抬头仰视……
没想到的是,当我真正走进革命队伍,自己也开始从事专业创作的时候,有关丁玲的各种谣言、污言秽语是那样地迎面扑来,是那样铺天盖地,不仅一举粉碎了我心中的形象,也涂黑了我梦中的辉煌。于是,我怀着一个文学青年的偏激与傲慢,是那样义无返顾地蔑视与唾弃了她。
没有言语,没有行动,甚至没参加过一次批判丁玲同志的会,我只是那样痛苦地把她从我心中血淋淋地撕去,默默地埋葬了我儿时的憧憬,一种对骗子手的厌恶与仇恨的情绪,从此在我心里和这个名字紧紧地联结在了一起。是的,我今天仍然用“仇恨”这个词儿,丝毫也不勉强,丝毫也不过甚。每个人都从青年时代走过,要知道青年人是多么容易走极端,又多么容易被煽起崇拜或仇恨的火焰。那时的我,是太单纯了,单纯得甚至愤愤不平:怎么党和人民竟还能容忍这样一个有背叛行为及种种“丑行”的人继续生活在新中国这块圣洁的、浸透了烈士鲜血的土地上。
然而,22年过去,历史挣脱了人们硬披在它身上的伪装,抖去了肮脏的尘埃,一个光明磊落的丁玲复出了。虽然当时还人为地被留了尾巴,但这时我已不复年轻,对许多事也学会了运用自己的头脑。于是,许多有关丁玲的真实传说,一些完全不同的故事开始进入我心灵的视野,令我愧疚,令我震惊,也令我重新审视这复杂的人生。
我永远不会忘记四次文代会时,丁玲同志的萧萧白发是怎样在主席台上飘动;也不会忘记当人们向她欢呼、向她涌去时,她那静静的笑容。丁玲同志在这次大会上发了言,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有的只是庄严与凝重。
接着,她去访美。在美国发表了著名的讲演,很少谈到自己,谈的只是文学界在新形势下,如何“五代同堂,共同创造新中国文学的繁荣”。她赢得了外国朋友的普遍尊重,当然她也令一些人失望了。因为她不肯在异国他乡控诉自己的祖国,不肯迎合那些也许是好意的怜悯与浅薄的好奇心。她只是说:“关于我自己,我没什么好多说的。是的,我是吃了一些苦,但我的祖国,我的人民在和我一道吃苦,甚至比我吃的苦更多……”
“可你是个作家呀……”
“我首先是个共产党员。”
哦!多少人在党有了失误时立即逃避责任,脱去干系,羞于承认自己是个共产党员,甚至以在不明真象的人面前,在不同社会制度的国家里讥讽谩骂自己的祖国和自己的党为荣。而丁玲同志,恰恰是被党内一些人侮辱与迫害、在党内受尽委屈的丁玲同志,在有人“启发”她诉苦时,却那么“不合时宜”,那么始终如一、深情如故地宣称:“我首先是一个共产党员。”
“我首先是一个共产党员,然后才是作家”。这句话在丁玲同志复出后,从国内说到国外,又从海外说回祖国。这中间包含着多少骄傲,多少自豪,多少曾不能言说的痛苦,又多少失而复得的欢乐……但她只是这样沉稳地说着,带着那样一抹温暖的微笑。这个宣言,这抹微笑教育了多少后来者,又令多少正经人肃然起敬。当然,也招来多少无知却狂妄的人的嗤笑,甚至令有的人那样害怕与仇恨,以致诅咒她早点死去,恨不得立即把她赶到火葬场……
啊,人生!每个人都有着自己强烈的爱憎和鲜明立场的人生啊!无论你是自觉的、不自觉的,肯承认与不肯承认,甚或干脆懵懵懂懂地……
我把王增如的这本小书读了又读,不是说这本书写得太好,而是她写的这个人,这段历史背后的东西太厚重,耐人咀嚼的东西太多,给人的启示太深。
丁玲同志被软禁后,设计北上去看李达夫妇,经曹靖华同志辗转向组织呼救,与张天翼同志接头,化妆从南京出逃,重返党的怀抱时,她曾那样委屈地哭泣,满以为会得到领导和同志的安慰。没想到当时负责地下党工作的冯雪峰同志说的却是:“你怎么看到的只是你一个人在那里受罪呢?你应该想到,有许许多多人都同你一样在受罪,整个革命在这几年里也和你一样在受罪……”
这是党对年轻党员的教育。看来这教育丁玲同志铭记了终生。从那个朝霞似火的清晨,到访美时这个烟雾霭霭的黄昏,长长的半个世纪过去了。今天满头白雪的丁玲同志重复当年须发如墨的雪峰同志的话,这中间经过了多少风霜雨雪,多少变幻莫测的人生,多少苦难,多少艰辛!然而初衷未改。这才叫神圣的信仰,这才是共产党人的坚贞!
丁玲同志在说这句话时,仍然带着她那温暖的、饱经风霜后沉静的笑容。这话语、这笑容又温暖了、激励了多少年轻人的心。莫非党的传统就是这样点点滴滴,水滴石穿,就是这样燃烧不止,代代相传的么?
丁玲同志重复这句话时,她想起了雪峰同志么?想起了自己青春似火的年华了么?也许,根本用不着在记忆的海洋里着意搜寻,从她在少女时代就开始接触的进步人士和共产党人向警予、瞿秋白、鲁迅、茅盾、史沫特莱、冯雪峰、胡也频……的言传身教,直到延安时代中组部的结论;从延安窑洞里周恩来等老一辈革命家“欢迎出狱人”,到毛泽东欣然命笔题赠:“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从第一次为《三八节有感》受到同志式的批评到贺龙老总为她翻旧改新的那件军大衣;从左联党团书记、《北斗》年轻的主编直到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北大荒人”……党的期待、人民的关心始终温暖着她的身心,溶化进了她的血液,成为她骨骼和肌肉的组成部分。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她能在崎岖而漫长的人生之路上始终热情洋溢、坦坦荡荡、百折不挠地前进与攀登的缘故吧?同时也就是她复出之后题以自勉的“飞蛾扑火,非死不止。我还要以我的余生,振翅翱翔,继续在火里追求真理,为讴歌真理而死”,因而痛苦除了磨练她的意志,反而成为她终生光彩照人的追求与奉献的动力的原因吧?
王增如同志曾给丁玲同志做过多年的秘书,以她对丁玲同志的了解,我想她还会有更多有关丁玲同志的书奉献给年轻一代。但即使她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已使人深深感到了分量,因为血浓于水,毕竟——
这不只是一个没落官僚家庭出身的青年如何与旧世界决裂的故事;
不只是一个旧社会的纤纤少女如何成长为一名坚强战士的故事;
也不只是一个文学青年如何升起为一颗文坛巨星的故事;
甚至还不仅仅是一个人如何从平凡走向不凡的故事;
这里边有着太多的梦想,太多的追求,太多的艰险曲折,太多的荣辱起落,却又同时有着那样执著的感情,那样坚定的信念,那样多的人情温暖,那样不折不挠的钢铁意志……即使说不上是一本人生的教科书吧,也至少可以作为人生的参照系。
因为丁玲同志已不仅仅属于中国人民,而是属于全世界。她不仅早已受到中国一代又一代进步青年的尊崇,而且日益为世界人民爱戴:在她文学的盛年,她就荣获了斯大林文学奖金;到她弥留之际,又被美国文学艺术院的权威们一致通过授予她荣誉院士的称号。无论有多少由于这样或那样原因的人不乐意,为此痛苦甚至仇恨,有关她的各种学术讨论会、纪念会已经或仍在世界各地举办。丁玲同志的塑像也越来越多地在大地上或人心中耸立。
也许是我过于奢望,我甚至还相信那些欺世盗名的人,那些落井下石的人,也会由此终于懂得历史是如何地无情而又有情。不论什么人,什么事,也不论经过多少年,多少载,历史总是会还其本来面目的。伪造历史者无论怎样费尽心机,如何聚众成伙,最后总是要原形毕露的。而那些受尽冤屈、被涂抹上各色反派脸谱的人,一旦时机成熟,历史必将扫去她满身的污秽,使其更加光彩照人。
也许并不是我过于奢望?如果人们都能从正反两方面总结历史的教训,懂得生活的辩证法,少一些嫉贤妒能,多一些奋发图强;少一些阴谋诡计,多一些埋头苦干;少一些害人之心,多一些严于律己;少一些内耗,多一些共振……我们前进的道路上将会少一些风雨,少一些曲折;我们的党将会少一点失误,人民也将会多一分幸福。因为无论在什么时代,只要多一个蒙受冤屈的人,生活就会多一丝阴影。特别是当那些民族的脊梁受到折磨、被迫熄灭光柱时,社会就会倒退,人民眼里就会积满乌云。而每一个有良心的正直的人就会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满腔悲愤,并产生深深的愧疚之情。
才华过人功勋盖世的周恩来总理被迫害时如此,“纤笔一支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的作家丁玲蒙垢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这就是我为什么夜不能寐,倚枕提笔来向读者推荐这本书的缘故。
                       庚午年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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