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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中国心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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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0-08-31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她的中国心
徐福铎
银白色的中国民航客机向大阪飞去。
苍莽的长城,蜿蜒的黄河,渐渐从舷窗前隐去,机身下翻腾着巨涛般的云海。
她端坐在舷窗前,岁月的黄沙打皱了她的面颊,磨白了她的青丝。此时,她缓缓地合上那双展示着人生历程的干涩的眼睛,让思绪随着云海流滚……
    她叫立花珠美
幽蓝的枪管,闪亮的枪刺,对准了妈妈,对准了姐姐、弟弟、妹妹,也对准了她。
日本投降。占领军指挥官把最后的邪恶统统泄向自己的同胞。他命令尚未奔逃的部下,将驻华人员的家属——嘤嘤哀泣的妇女,惊慌失措的孩子——带离王爷庙(乌兰浩特)日军驻地,带到格根庙附近的荒野,带上涧深百尺的崖头。
一声令下,子弹、手雷,呼啸着武士道的疯狂,把人群驱赶下山涧,她和姐姐、弟弟、妹妹,还有妈妈都在里面……山涧里垒起了尸堆,流淌着血河。
当硝烟散去,刺目的阳光泼上崖头,萧肃的秋风闯入山谷。在死亡的寂静中,回荡着几声凄厉,八岁的小女孩立花珠美从尸堆血泊中爬了出来。此刻,她已成为战争遗留在中国的日本孤儿。
当白发悄然爬上她的头顶,时光已飞过近半个世纪。沧桑巨变。东京、大阪、九州岛、北海道,一个个寻亲访华团向广袤千里的大陆飞来。经过中日双方的寻找,找到了她当年留在日本的哥哥。
“珠美妹妹,我是你的亲哥哥呀!爸爸、妈妈带你离开日本时,你还小。还能记得你哥哥吗?我的亲妹妹!……
我们是幸存者,我们再没有亲人了,可怨大海却把你和我隔断了几十年!回来吧,妹妹,我们再不要分离,再不分离了……”
哥哥的信在她手中不停地抖颤。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稚嫩叠着苍老的面庞。他在呼喊,是泪水浸泡的呼喊。这是她几十年前那个兴旺家庭仅存于世的唯一亲人。
给哥哥回信的那一夜,她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
铺开信纸,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像潮水般涌上心来,信纸一张一张都被泪水浸透。她要写数十年前格根庙那悲惨的一幕;她要写一个八岁小女孩那呼天抢地的恸哭;她要写这将近半个世纪的经历……,直到泪水枯竭,夜空发白。
……
客机尖叫着冲入跑道,她从痛苦的记忆中醒来;天地间豁然开朗。
日本,生我的祖国,祖国!
她的眼泪又一次冲破闸门,潸潸而下。
    身在瀛洲……
是梦?哥哥把她紧紧地搂住,拥抱使她透不过气来,两位老人泪水横流,泣不成声。
不是梦?几天前,她还在偏僻、闭塞的库伦沟,今天却来到一个繁华喧嚣的世界。大群的记者前呼后拥,争相呼唤她的名字,她确信,这不是梦。
德岛市人民的夹道欢迎,国府町召开的迎亲大会,町长的致词,县知事的贺电,议员专程送来的慰问金,乡亲们纷纷献上的贺礼……,好像整个大和民族都要在这一天里,为这位飘零岛外几十年的女儿作出全部的补偿。
哥哥在县劳动基准署当课长。他的家坐落在德岛市郊外。那是一栋有十几间住房的宽敞的住宅,两个会客室,两个汽车库显示着主人的阔绰。茵茵田川从窗外扑进眼帘;阵阵馨香自花园袭入肺腑。
老宅后的花园是儿时嬉戏的地方?哥哥为她捉来了小鸟,姐姐模仿大人的步态教她跳起了“阿波”舞;爸爸头上扎着白布带在院子里用木锤舂米打糕,她依偎在妈妈身旁,听妈妈轻轻地唱:饭团、饭团,轱辘辘辘转……
一切是那么模糊,又是那么新鲜。初到日本,她沉浸在幸福之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种难言的惆怅和孤独感渐渐涌上她的心头。面对充满日本情调的榻榻米,她感到陌生、清冷,于是那温暖、充实、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就常常从她的脑海泛出。
她的那两间小屋,多像动人的诗,浓缩着人间的情和爱!
每到黄昏,她的小屋里,人总是满满的。
学生们捧着课本来了,她为他们作辅导、教唱歌、讲故事;同事们端着茶碗来了,她给他们烧水、沏茶、点烟,说不完的知心话,一唠就是大半宿。后来她买了电视机,家里就更热闹。孩子们排坐在地上;老人们挤上了炕头;年轻人拥靠着门框。电视一完,炕上炕下像开完了那达慕,她得一点一点地把烟灰、泥土打扫出去,她不厌烦,她高兴,她心甘情愿。
那些朝夕相处的同事,活泼可爱的孩子,淳朴憨厚的乡亲,离了他们,就失去了乐趣,像被暴雨打失的羔羊;就失去了根基,像被狂风卷折的小草。
德岛人爱吃的“卡列”,她咽不下,她想吃库伦荞面做的筋道可口的拨面,长长的饸饹条、薄薄的蒙古馅饼。
她坐不住了。
哥哥怕她寂寞,陪着她到日本各地旅游。她赞叹那晶莹的富士雪峰,脑海里却映出巍巍的阿其玛山;她留连那旖旎的四国海岛,心房中却流淌着弯弯的乌和仁高勒河。
她去观看德岛市运动会,木然地坐在看台上,眼前却出现了茫茫草原:
点点的蒙古包,悠悠的勒勒车;劲风撕扯着彩旗,骏马疾踏着草地;猛虎一般的摔跤手,跳着雄健的鹰舞;撇布鲁,击髀石,掷羊拐……
那是库伦旗的那达慕啊!
大漠风搅乱了沙龙
牛粪火映红了半个天空
把彩绸挥起来
把毡靴踏起来
把腰带扬起来
把辫子甩起来
让那空旷的草原转起来
啊哈呼 安代
啊,安代舞!发源于库伦的安代,多像日本的阿波舞。“阿达”安代、“乌如戈”安代,她都会跳。
她看到了,听到了,人们聚在一起,踏地甩巾,边唱边跳,那样的火暴、那样的热烈;那样的亲切、那样的熟悉。
那粗犷豪爽的歌声、节奏强烈的舞步;那翻飞飘荡的彩巾、漾出海碗的美酒,令她心潮激荡,让她心驰神往。她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库伦民歌:
查干套海啊,我的家乡。
啊哈呼勒嗨。
白发苍苍的母亲哟,
眼含热泪把远方的儿子眺望。
……
凄楚缠绵、委婉悠长的曲调,把她带到大海的彼岸。
    妈妈,妈妈
往事如烟。
她在充满恐怖的山涧里整整过了四天。饿了吃死人身上的食物,渴了喝混着血污的雨水,她在死人堆里爬,在死人堆里找,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妈妈。妈妈伸出手,她感到那手的苍白,那手的冰凉。妈妈的手无力地举起又垂下,嘴巴一张一合:“日本,日本……”
山涧里再没有生气,只有妈妈和众多死者的冤魂在山谷中游荡。
天,哪里是日本?让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怎么走,怎么回?不,应该说,她怎么活!
一对善良的夫妇从死人堆里把她捡回了家。
从此,她有了一个蒙古族的阿爸,有了一个汉族的阿妈,她在这里生根、在这里茁壮地长大,在这被战火洗劫过的贫瘠的土地,在这被铁蹄蹂躏过的穷苦的家。
当她捧起盛着热腾腾的拨面的碗,多少次看到阿爸阿妈在一旁悄悄吞咽着野菜。
夏天,阿妈从盐碱滩挑回一担担碱土,顶着火一样的日头支起大锅熬碱,热浪炙疼了阿妈的脸颊。
秋天,阿妈从深山里采回一筐筐山丁子,走乡串屯,沿街叫卖,棘刺扎破了阿妈的手臂。
冬天,阿妈又背上背篓,挨家挨户收破烂,寒风让阿妈那沙哑的喊声打颤。
春天,该上学了,阿妈给她做了新衣服,她怎么忍心穿!她哭,阿妈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泪水滴到她的脸上。
“孩子,好好念书,长大了要有出息。”
她使劲地点头。
那次,她发高烧,阿妈做了拨面,端着碗,举着勺,守在她身边;唤着她,等着她,多想让她吃一口。她不想吃,闭着眼发抖。是阿妈又支起了熬碱的大锅?真暖,真热,像复苏的春天。她醒来,看见阿妈结结实实地搂着她,为她捂汗,双层的大被紧盖着母女俩,淋漓的大汗已经把被褥湿透。
13岁,阿爸把她送到远离阿妈的中学。
星期六,同学们高高兴兴地回家里,她躲在墙角偷偷地抹泪,她想阿妈。可是她没有钱买回家的车票。细心的老师知道了,找校长批来了路费。
学校了解到她的身世,让她享受了特等助学金。她被保送上了大学,特等助学金伴着她一直到大学毕业。
老师们就像妈妈,她立志要当老师。
30年前,一辆大敞车把她拉到库伦沟。
库伦沟哟,沟连着沟。黄浑的沟水,黄土的高坡。坡上的人家,房子连着沟坎,房下支着立木,挂在沟旁,悬在半空,黄浑的沟水用驴驮来喝。学校就在小沟沟旁,她到这里来播撒着爱。
库伦缺柴,学校把配购的煤,挑好的优先分给她;过冬的菜窖,老师们总是提前给她挖好,旗里为了照顾她,专门为她盖了三间砖房,好漂亮,比得上北京的院宅!可她过意不去,带着礼品,找教育局,找组织部,找旗委书记,硬把房退了回去。
这些也许算不了什么,可要知道,饱受了百年欺凌和侮辱、劫掠与压迫的中国还穷啊!她忍受着饥饿和寒冷,吞咽着屈辱和辛酸,以节俭和勤奋、自信和自尊一点一滴地营造着自己的家园,哺育着自己的孩子,并且还用她所能挤出的最甜的乳汁去哺育曾吮吸过仇恨的另一个国家的孩子。只有妈妈才有这样深厚的爱,只有母亲才具有这种博大的胸怀。
她曾为此无数次地感慨。上中学时,她的一篇作文登在板报上,引起校园的轰动。那篇作文的题目是:
《我爱中国——伟大的母亲!》
    “你是日本人!”
球赛正酣。哥哥、嫂子陪着她在电视机前观看中日女排之战。这次国际超级女排赛在大阪拉开帷幕,决战更刺激了日本观众,电视机里传来的是压倒一切的呐喊。
她被激烈的比赛感染,情感随着中国女排在球场上驰骋。银白色的皮球砸在中国姑娘的身上,她感到心疼,感到惋惜;当一记记重扣落在日本队的阵营,她感到兴奋,受到鼓舞。不知不觉她竟为中国队大声叫起好来。其实她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对球赛并无太大的兴趣,她是希冀在大阪的体育馆里升起庄严的五星红旗,让那一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以最雄壮的强音在这里奏响!
她并没有想到,这对陪伴着自己的哥哥、嫂子是多么大的刺激,他们可是日本人。
他们冷却一下日本人的狂热,悄悄地注视着她的感情变化,她的举动当然没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球赛过后,嫂子直截了当地问:
“珠美,你究竟是站在日本的立场上,还是站在中国的立场上?”
她以笑解嘲,不能再伤他们的心了。她不能告诉他们,她完全站在中国的立场上。就像刚到日本,她昂首挺胸地走出机场,是为了维护中国的尊严。她从穷山沟里来,没见过大世面,但她绝不能让日本人瞧不起,绝不能让日本人笑话。
然而她想错了,日本人从来就没有瞧不起她。
“因为你是日本人。”
哥哥把几十个亲戚朋友请到家里,对她展开了劝说:
“生活问题不用考虑,房子已经备好,工作问题也不用担心,我负责安排。”
她知道,哥哥的差事,安排个工作可谓易如反掌。她还知道,她有资格让日本政府去安排这一切。
她和女儿都是搞教育的,这在日本是最受尊重的职业;她的儿子是医生,经过考核,三十五岁以后就可以设私人诊所,会有连日本人都钦羡的丰厚收入。那时她便可以成为真正的“奥克雅玛”(日语:夫人)了。
但她摇头。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库伦沟的黄土养育了她,她的根已经深深地扎在那黄土里,几十年来与中国人民的根交错生长,形成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根是不能砍断的,否则她的生命就会枯萎。
这根早就砍不断了。
上学的时候,政府来了通知:遣送日本孤儿回国。
放了学,她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闯进家门。
阿爸阿妈的笑脸呢?怎么今天换上了红肿的眼睛?
阿妈把她拉到身旁,抚摸着她的头,也这样说:
“孩子,你是日本人,你愿意回日本吗?”
“不,我要阿爸,阿妈,我不离开你们!”
泪水是什么,是悲伤还是愉悦?都不是,是依恋母亲的情愫。
此刻,她又像看到了满头银丝的阿妈站在沟坡上远望,像听到了库伦乡亲们执著、深沉的呼唤。她是日本人,但她有中国母亲,她要回到中国。
哥哥强烈地意识到,妹妹是日本人,血管里流的是日本的血,但她的心却是一颗中国心,一颗纯洁的、高尚的中国心!
兄妹面对而坐,哥哥庄重地说:
“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一定要再住一段时间,在这里等待我们大和民族的樱花……”
    樱花与桑梓
樱花啊,樱花啊!
暮春时节天将晓,霞光照眼花英笑,
万里长空白云起,美丽芬芳任风飘。
去看花,去看花!
看花要趁早。
淡紫的吉野樱,红润的八重樱,低低的垂樱,密密的菊樱……一枝枝、一簇簇,一团团、一树树,铺天盖地,漫山遍野,一片绯红,如云似雾……
来日本的人,谁不想看到樱花?何况日本人!那是他们无尚的骄傲。
可她更眷恋着另一块土地。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桑梓有她的事业,有她的寄托,还有她的坟墓……
一个蒙古族小伙子叩开了她爱情的心扉。他是她的大学校友。小伙子英俊潇洒,像草原上的雄鹰,展翅飞来,看护着一朵羞涩、朦胧的爱情小花,他用信纸写出漂亮的字,很美的诗,来沟通他俩的情感,来连结他俩的命运。
他们在库伦沟结合了。他俩也作父母,他俩也种桑梓。那是一段多么甜蜜的日子。
这日子太短暂,丈夫撇下她和一双儿女,过早地去了。她把他葬在库伦。 
她的悲痛,更激起了人们对她的爱。
丈夫病重到沈阳医院做手术,她在手术室外焦急、企盼。她的身边站着校长、教导主任、老师,二十多人经数百里奔波而来,想为她分担精神的重担。
丈夫长眠在地下等着人间的问候。清明节,她拖着幼小的儿女来到他的坟前,坟顶新培了黄土,老师们已默默地站在坟旁,坟上白花点点。
当年的库伦都是土房,老师们哪年不争着为她抹几回顶。后来干脆在她的房上铺了瓦,银灰色的瓦顶在一排排土房中间显得那么耀眼。
库伦缺柴,老师们上山为她砍枯枝,同学们去野外为她拾牛粪。
最忘不了那年夏天。同学们正在上课,乌云挟着雷电,狂风裹着冰雹,一时天塌,暴雨如注。房上的瓦片崩裂、腾空,树上的枝杈折断、掉落。
下课铃一响,同学们好像听到了命令,箭一般地冲进暴风雨,跑到操场前的树林子,拖起折断的树枝,顺着泥泞的土坡,一个个爬到她家的门前。当她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极力阻止,她高声呼喊,没人听,没人听!
那是库伦缺的柴呀!
上课了,她望着浑身泥水、瑟瑟发抖的她那些亲爱的孩子们,一股热浪直冲嗓门:
“同学们……”下面的话全哽在咽喉。
她真想冲出教室,冲进暴风雨里。
最忘不了那年深秋。
放学了,她坐在办公室里。全班的孩子们轻轻地走到她的身边。
怎么了?孩子们的脸上挂着十足的肃穆神情。他们一言不发,憋红了小脸,每个人都从贴身的衣怀里掏出一只苹果。顿时,她的办公桌上摆满了圆圆的、红红的、散着孩子们体温的苹果……
“老师,收下吧,这是我们每人攒够了五分钱才买的……”
孩子们几乎是在哭着恳求。
又是一场暴风雨,一场无声的、感情的暴风雨。
孩子们的家境都不富裕,他们中间也许有的一年也吃不到一个苹果,也许有的根本就没吃过苹果,虽然那时只要五分钱就可以买一个苹果。但这哪里是苹果,分明是孩子们的一颗颗心哪。
她双手拥拢眼前的孩子们,拉着他们来到自己的家,烀了一大锅香喷喷的地瓜,蒸了一大锅热腾腾的荞面饽饽,让孩子们吃,吃个够!
孩子们吃啊,笑啊,唱啊,跳啊……
这是她的园圃,那花开得正艳,花儿们正翘首等着园丁的浇灌。
不看樱花了,回中国!
哥哥深深地遗憾。
这是她第二次放弃观赏樱花的机会。
护照的启程日期是二月份。同学们来了,眼睛里闪着泪花:
“老师,您把我们送走再去,行吗?”
同学们再有一个学期就要毕业,他们多想和老师共同度过中学的最后时光,他们是在乞求。
他们不用乞求,她已经把签证延续了半年。待动身时,已是盛夏,错过了樱花盛开的季节。
不看樱花,回桑梓,回故乡,回到孩子们身边!
樱花,樱花,请你原谅她吧。
    “我的生命属于中国!”
她在她的园圃里默默耕耘了三十年。
每当她登上讲台,就无法抑制住兴奋和激动,她熟悉课桌前的每一张笑脸,他们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都令她为之怦然心动,油然情生。
三十年播种育苗,三十年呕心沥血。
三十年来,她教的学生数以千计。有多少孩子曾经在她的家里住,在她家里吃;有多少孩子想喊她妈妈。刚入学的孩子大都十二三岁,生活不能自理,她既当班主任,又当保育员。学生们从家里带的炒面、干粮都放在她的家里,她给他们热着吃;学生们想家了,她给他们出路费;学生们病了,她往医院里背,从家里端来了可口的饭菜。她很乏很累,但她为幼小的学生们拆洗了多少床被褥;她不富有,但她为困难的学生贴了多少薪水。
孩子们不辜负她,他们在她的看护下长大,成材,成为祖国的栋梁。她已桃李满天下,在库伦旗,在呼和浩特,在祖国的心脏,在遥远的边防……
这是她对中国母亲的回报,这回报又牵扯着多少悠悠的情肠。
她所在的中学里,现在的校长、教导主任,都是她的学生;还有教师,那么多。
“乌巴克西!”(蒙语:老师)
乡亲们在叫,孩子们在叫,叫声里充满了真切的情感。这情感都是动人的故事。
“乌巴克西!”北京的莫日根在叫。莫日根,一个出名的机灵鬼。他就住在她家。他的问题总是那么多,炕头上,很晚很晚他还问这问那,为此,他吃了多少“小灶”!他的学习成绩总是优秀。后来他考上了大学,又带着库伦人的骄傲,带着乌巴克西的骄傲,叩开了共和国首都的大门。
“乌巴克西!”这是瘦弱的女孩子金小。
她从农村来,穿着褴缕的衣裳,绽开底子的鞋。下课时,同学们嬉戏打闹,金小却在掉泪。乌巴克西来到她面前。
“家里没钱,阿爸阿妈不让我念书了。”
她心里一阵阵紧缩:
“跟老师来!”
她把金小领到商店。
当金小有生以来第一次穿得这么新鲜,激动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金小有了乌巴克西的资助,念完了初中,考上了师范,当了教育局的干部。
“乌巴克西!”花宝哈在叫。
花宝哈,当年最调皮的学生。剃光头,穿花衣,叼烟卷,打架斗殴出了名;进出教室跳窗户,有时上课也跳。可怜的老母亲,到学校找乌巴克西,求她好好管他。
她不嫌弃,而是关怀他,体贴他,教他学英雄人物,让他和同学们融为一体;她的话像春风,像甘露,吹拂着、滋润着花宝哈的心田,使那一片荒漠出现了绿洲。
如今花宝哈已成为库伦建筑行业的技术能手,当地的一位能人。
“乌巴克西!”不,他真想喊一声:“阿妈!”这是包玉山的声音。包玉山最了解他的乌巴克西。
那年包玉山上初中,他是汉文班里最小的学生,可他汉话一句也不懂,想家想得哭鼻子。
乌巴克西把他领到家。和莫日根、乌兰哈达还有乌巴克西的儿子马迎春睡在一条炕上,一住就是三年,当年的四个小伙伴都上了大学。
包玉山不会忘记。乌巴克西看他身体弱,每逢他参加校田劳动,都要给他带上几张饼,炒几个鸡蛋,惹得小迎春噘了多少回嘴。
包玉山不会忘记,那次他肚子疼,乌巴克西用她那温暖的手,轻轻地给他揉,他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看见乌巴克西的一双眼睛通红!
包玉山不会忘记,他的手怕冻,冬天到了,教室里冷,乌巴克西用铁皮罐头盒做个小火炉,装上烧红的木炭,包玉山提着它上学,真暖和。小火炉至今还在包玉山的心中燃烧。
包玉山最了解乌巴克西。他知道乌巴克西被病痛烦扰了多年的身体。
那年,乌巴克西领着同学们修河堤,劳累过度,使她那本来就不好的眼睛,一只几乎失明,一只视力下降到0.3。
那年,乌巴克西胸口疼,疼得直不起腰身,她就弯着腰站上讲台,一直站到元旦放假,她站不起来了,大家送她去医院。她患了胸积水,医生当时就从她胸内抽出积液2000毫升。
那次,乌巴克西发高烧,她一个星期没有吃东西,但她却没离开过讲台。就在那讲台上,同学们看到她苍白的脸上冒着虚汗,衣服溻在身上,同学们心疼,不让她讲了,陪她去医院。她患了结核病。
……
小玉山曾多少次地幻想:他是一名医生,他在为他的乌巴克西治病!
如今,幻想已成为现实,包玉山从医学院毕业,在哲里木盟医院当了一名真正的医生。
“乌巴克西,到我家来住吧,我要为您治好病。”
这是包玉山的来信。
这样的来信数不清。
那一年,她光荣地获得了自治区民族教育先进工作者的称号,被邀请到自治区首府参加代表大会。
当时,她正担负着蒙生汉语的教学任务,怕影响孩子们学习,就向大会请了假。
事隔不久,一封信就送到了她的手中:
“乌巴克西:
我们在报纸上看到了您的名字,得知您在呼和浩特开会,我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一起,带着礼品去宾馆看您。我们找遍了所有的房间,也没有找到您,您知道,我们多么失望……
我们多么盼望你能来呀,多么想再聆听一次您的教诲,多么想再见到您那慈母般的微笑,我们又多么想和您谈一谈我们的工作、学习、思想……
盼望您,我们的乌巴克西!”
落款是几十个熟悉的亲笔签名,他们是在呼和浩特工作的她的学生。
也许有人会问,你在中国付出了那么多爱,你得到了什么?
她想的是,中国母亲为我付出的更多,中国人民养育了我,我的生命属于中国!
    我回来了,中国!
银白色的飞机从大阪起飞,飞向大海……
且慢!让历史凝固,让时空停止运转!
你再想一想,大海的两端都是你的国家,你同时属于他们,他们都应该为你的艰辛,为你的贡献,作出不同意义的补偿。
临行前,库伦沟的乡亲们问你:还回来吗?话音中含着多少希望!
大阪机场,哥哥也在问你:难道我们还要分离?语调中充满了感伤!
选择是你的权利,你再作一次选择吧,哪怕是后悔。……
客机在大海的上空飞驰,外面水天一色。她细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深情地、反复地默念着:
再见,日本!
我回来了,中国!
她,一个生活在中国的日本人,内蒙古哲里木盟政协委员,库伦旗第一中学高级教师。
她还有一个中国蒙古族名字——乌云。
作者补记:1990年春,日本派出寻亲访华代表团,再次向乌云提出回日本定居。
乌云回答是:“我在中国生活得很愉快,我爱生我的日本,更爱养我的社会主义中国!”
                (原载《中流》1990年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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