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少作——我对《自题小像》的理解 [复制链接]

第8版(副刊)
专栏：

　　鲁迅的少作
——我对《自题小像》的理解
臧克家
鲁迅，是伟大的革命作家，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诗歌创作，特别是旧体诗，影响深远，至今传诵不衰。他２３岁的时候，写了这篇《自题小像》，一鸣惊人，成为他旧体诗集的冠首，为评论家所称颂。
我想就个人多年来经常吟诵的他的这篇少作，谈点感受和从中得到的教益。
鲁迅，作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家，他的坚强斗志，献身精神，高尚的思想境界，并非一蹴而就的，而是凭敏锐的观察力，对现实生活作出的判断，应时代潮流趋向，一步一步踏实地随时积累经验，经过自我省视所取得的。他一生的伟大业绩，是在与时俱进、与人民同步、坚韧不拔、不怕牺牲的战斗中结成的硕果。而《自题小像》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它是战斗一生的起步，这一步，是很重要的，从历史角度看，它就兆示了以后的所作所为，使人看清了他终生行动的脉络，高楼万丈怎能忘记它的奠基石。
别小看这首四行绝句，读懂它却不容易。字句的解释，典故的意义，写作的时间……等问题给读者带来不少困难，至今看法上的分歧，还未能完全统一。但我以为，这还不是最大的难题。真正弄清楚了这首诗的写作背景，作者当年的思想与行动的情况，这才能读懂这首短诗。
１９０３年，鲁迅在日本留学时，矢志抗清，把辫子剪掉，照了这张像片，题上这首诗赠给了好友许寿裳。《自题小像》这四字，是许寿裳后来加上的。当时的国内情况，国际形势，到底如何？这是了解这首小诗的一把钥匙。详细说来，万言不能尽，我们目的不在讲史，而在以它作背景，只好概略言之。
１９００年八国联军入侵，清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卖国条约，使殖民地半殖民地的中国沦于更加可悲的境况。１９０３年，改良派保皇党，在政治上已经破产，显露出它反对革命的丑态；顺应时代潮流，宣传民主革命思想，空前发展。春节期间，东京中国留学生在会馆聚会，革命战士邹容等大声疾呼：以革命暴力推翻清政府。不久，国内人民掀起了拒俄运动，因为沙俄在八国联军入侵时侵占我东北三省，三年了还赖着不走。在日本的留学生热烈响应，集会、讲演、宣传革命，组织了拒俄义勇队。而清政府，诬蔑学生的行动是“名为拒俄，实为革命”，强行解散义勇队。革命志士陈天华、邹容、章太炎等创办刊物，发表《猛回头》、《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等激烈的言论，号召以暴力推翻清政府，痛斥保皇党的改良主义路线，影响巨大。年底，革命组织光复会在上海筹备。鲁迅后来在东京首批加入光复会。这一年，孙中山也整顿、发展了革命组织兴中会，发表了《驳保皇党》等正义言论。这时，革命报刊，如春笋勃发，革命运动，如怒潮汹涌，在国内是这样，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队伍中也是这样。
一个人的思想行动，无不受到时代潮流、现实生活的影响，作为一种动力，它是非常巨大而有力的。但，这是外因。如果没有内因，也难以发生作用。鲁迅，从青少年时代，看到清朝政治的腐败，民生的凋敝，帝国主义的侵略与凌辱，满腹悲愤。一种强烈的爱国主义深情，匹夫有责的责任感，激动着他的内心，必须找到个突破口，于是，乃有《自题小像》的诞生。
这首诗，字句很少，而含蕴深广，可说是厚积而发。了解了上面布列的时代背景，对诗的内容，作者为什么写这首诗，也就了然了。
这是一首充满爱国主义激情的诗。第一句“灵台无计逃神矢”，开门见山，袒露出一种对祖国、对中华民族、对人民群众的无法摆脱的深情与责任感。这种情感，是由于感受到国家的衰败，政治的腐朽，环境的黑暗而激发出来的。第二句“风雨如磐闇故园”是因，首句是果。鲁迅是爱人民的，终生为人民的幸福而奋斗不息。可是，当时的人民，在鲁迅心目中觉得还未觉醒，对自己的思想行动还未能理解，所以有点失望的感觉，才有第三句“寄意寒星荃不察”并引出了“我以我血荐轩辕”这个雄伟动人的压轴之句。
《自题小像》，它不但为读者所瞩目，事隔将近３０年，作者对这篇“少作”，不只不悔，还特别重新书写出来，可见对它的重视。我们可以把１９０３年的种种情况与１９３１年的比较一下，便会了解其中意了。时代不同，而“故园”依然是“风雨如磐”呵！鲁迅呢，却不是当年的鲁迅了，他已经是走过了进化论、旧民主主义的一段路程，成为一个坚定的马列主义者、无产阶级的伟大斗士了。他眼中的人民，已经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为争取自由解放而崛起斗争了。时代变了，而重压在鲁迅肩头上的斗争任务，依然那么沉重！他在党的领导下，抗击国民党的文化“围剿”，在敌人高压、围攻之下，斗志不衰，以“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崇高精神，不辞辛苦、不怕牺牲、一息尚存、死而后已的意志，实践了他“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誓言。
鲁迅写旧体诗，和写杂文、小说、新诗一样，也是为了述志，为了战斗。他的旧体诗，篇篇都是有感而发。主调是悲愤而沉郁。但在表现上不限一格，艺术性强，很能感人。
《自题小像》虽说是“少作”，但它已经很老到了。他运用了神话故事，化用楚辞的手法，使政治性很强的诗，令人读了有味可寻。鲁迅把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表现手法和谐地溶化在一起了，这是很难能的。
　　　　　　　　　　　　　　　　１９９１年４月２日